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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身死


“江原与其随从分头南下,  一个叫魏茗的走了水路,江原与另一个叫马清的走了陆路,但洛州与齐州都下了大雪,  大雪封山,  云沧江上也结了冰,  魏园的客船改了期,江原走的那条官道也断了,  这才将二人捉住,马清逃往了蒲州,已发了通缉告令。”

        回到金吾卫衙门,  谢星阑才将经过告知,  他此番星夜兼程赶往齐州,总算将关键人证抓回,秦缨随他站在大门内,扫了一眼他官靴上的尘泥,  又一眼看到他握剑的指节冻得皴裂,其他武侯立在寒风中,同样风尘仆仆。

        大门外,谢坚掀起帘络,将两个五花大绑的中年男人揪了下来,二人一胖一瘦,鬓发散乱,  嘴巴也被堵住,  襟前更带着血迹,被踉踉跄跄押入衙门时,  看向周围的目光,  仍然透着一股子不甘阴狠意味,  待看到秦缨这般锦衣华裙的貌美女子也在此,目光更是放肆。

        不料秦缨面无波澜,甚至扫视货物般打量他们,二人这才一愣。

        谢坚两脚踢过去,二人连滚带爬押入地牢。

        秦缨看着他们背影道:“他们的面孔与周人无异。”

        “他们本就是周人血脉。”谢星阑语声微寒,“大周边境与南诏接壤,这些年南诏还算忠顺,边民们时有通婚,亦有周人去南诏行商留居的,南诏大抵早有谋算,便去寻可用之人,这几个人里,江原父母皆是周人,魏园则是母亲为周人,少时亦在大周边城长大,他除了眼窝深些,与周人也并无二样。”

        秦缨沉声问:“他们会老实交代吗?”

        “会。”谢星阑笃定道出此言,又一犹疑,解释道:“不过你放心,不会要他们性命,稍后我入宫一趟,而后连夜审问,势必令他们早日招供。”

        秦缨看着他,见他眼下浮着一抹乌青,不由道:“也不必如此拼命,他们敢入京为细作,便是报了必死之心,不妨先关一关,想法子破其心防。”

        谢星阑握着剑柄的指节松了又紧,忍不住道:“我明白。”

        微微一顿,谢星阑又问:“到底何事令你不快?你适才从宫中出来?”

        秦缨点头,“午间我入宫见了太后,陪她听了两折戏,太后有意给芳蕤指婚,但芳蕤却心有所属,她母亲替她婉拒了,太后大抵太想做媒人,竟又打起我的注意。”

        见谢星阑剑眉大皱,秦缨又道:“这还不是最紧要的,后来与阿月同行,她一口咬定赵永繁之死与南诏无关,又说不打算留在大周了,要回南诏,嫁给南诏男子,明日便上禀陛下,联姻多半不成了。”

        谢星阑蹙眉未松,“她威胁你?”

        秦缨摇头,“威胁不到我,只是陛下要头痛了,如今雪灾严峻,联姻也难成,南诏使团此番归国,说不定便会趁人之危,若起兵战……”

        谢星阑语气柔和了些,“这些陛下自有考量,你不必担忧,你只需为赵永繁昭雪伸冤,兵战上的事若还要你忧虑,那几军将帅岂非与废物无异?”

        秦缨眨了眨眼,只觉他说的极有道理,又扫视了周围一圈,才见武侯们不知何时早已没了人影,她便道:“那你先入宫面圣吧,陛下令我们两日查明,但如今过了多日还未有结果,正等着你的好消息呢!”

        她看了眼金吾卫地牢深处,又道:“我也等你消息!”

        谢星阑目光不舍得移开,顿了顿才应好。

        秦缨牵了牵唇,又转身再上马车,车轮滚动之时,她又掀帘道:“面圣之后先回府歇息,如今既然抓到了二人,将他们分开囚禁,总能先撬开一人之口。”

        谢星阑眼底闪过丝明彩,“好。”

        等马车走远,谢坚从内快步走了出来,“公子,已经送进牢里了……县主刚走?”

        谢星阑仍望着长街尽头,闻言转身入内,脚步轻快,谢

        坚跟在后,撇了撇嘴嘀咕道:“几日没个好颜色,果真见着县主便不一样……”

        谢星阑只听他蚊子嗡嗡,回头看来,谢坚忙扯出个笑,“公子看怎么安排?”

        谢星阑眉眼一冷,“关进暗牢最深处,江原一层,魏茗二层,不予食水,不开气窗,亦不许安眠,将人绑牢,莫令其自戕,等六个时辰之后再审。”

        谢坚连忙应是,这时谢星阑脚步一缓,低声吩咐道:“晚些时候,探探太后这几日召见了哪些高门夫人入宫。”

        谢坚一阵茫然,“探这个做什么?”

        谢星阑大步离去,“去做就是了。”

        ……

        落下帘络,秦缨面上沉重已一扫而空,白鸳见状也高兴起来,“县主果真是记挂着差事,此番抓到了细作,是否算有证据了?”

        秦缨眼瞳亮晶晶的,“还不算,但我相信龙翊卫能让他们开口,一旦有了人证,便可证明我们的怀疑是对的,最重要的,是能查出大周的内应到底是谁!”

        白鸳长松口气,“那太好了!”

        秦缨归府,将先前的梅林地图尽数收起,一边陪秦璋安排忌日事宜,一边等谢星阑传捷报,然而等到初八下午,也未有消息来。

        秦缨心底着急,但忆起那二人下马车的神色,便知皆是不要命的硬骨头,龙翊卫再有手段,也要费些功夫,自忍着不上衙门打扰,只与秦璋一同安排初十的祭品与法事。

        待到了初九清晨,秦缨刚掀开床帐,便见白鸳面色古怪地守在外。

        见她醒了,白鸳上前道:“县主!崔氏出事了!”

        秦缨一愕,“何事?”

        “那位郎中大人的府邸被围了,说是天亮之前的事,这会子,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陛下素来宠信崔氏一脉,这可是了不得的事……”

        秦缨利落起身更衣,“可是为何?”

        白鸳摇头,“这个奴婢还不知,就听下人们在说,侯爷应该也知道了。”

        待梳洗完,秦缨快步往前院去,等到了膳堂,便见秦广正与秦璋低议着什么,秦缨一见便问:“爹爹,崔毅是为何被围了府邸?”

        秦璋招手,令秦缨坐到身边来,一边为她盛粥一边道:“具体还不知,只知道是黎明时分,龙翊卫递了折子入宫,陛下很是恼怒,立刻下令围了崔毅府邸,我猜多半是此前被怀疑之事,在今日坐实了。”

        秦缨心头一跳,“那定是龙翊卫出结果了,女儿稍后去衙门看看。”

        秦璋没多说什么,只道:“那可得早些回来,明日咱们要早早出城,今夜要早些歇下。”

        秦缨应是,“您放心,明日是母亲忌日,女儿绝不耽误。”

        秦璋点了点头,又道:“南诏使团要走了。”

        “这么快?陛下已经定了?”

        秦璋看向秦广,秦广道:“南诏皇子上了折子,说京城以南大雪,再不走,就要留在京城过大周的新年了,陛下已暂时准了,就定在三日后启程,明日,陛下和太后要在宫中设宴给她们饯行,片刻前来了内侍相请,但明日是公主忌日,侯爷已经拒了。”

        秦缨微微愣住,“阿依月也一同回去?”

        秦广颔首,“不错,那内侍提了一嘴,说南诏公主性子刁蛮,回去也好。”

        秦缨叹了口气,“我已料到了,若三日后启程,那势必要在他们启程之前讨个说法才好!”

        秦缨速战速决,片刻便用完了早膳,又风风火火奔出门去,等上马车,天边朝阳才露出层云,小半个时辰之后,马车稳稳停在了金吾卫衙门之前。

        秦缨是衙门熟面孔,值守的武卫见她下马车,立时上前行礼,等进了门没走多远,便见谢坚迎了出来,“县主来的巧!您不来,待会子小人还要往侯府走

        一趟。”

        秦缨语速极快道:“我是知道崔毅之事,才来看看。”

        谢坚颔首,“是那叫魏茗的招了——”

        “那个随从?”

        谢坚低声道:“不错,此人也是个硬骨头,用了两天两夜,才让他开了口,是他招供,赵将军的身份,果真是从崔毅那里漏出来的!”

        秦缨步履如风,等到了翊卫的院阁,便见谢星阑正在廊下候着,而走到跟前,秦缨忙不迭问:“魏茗可有说当日凶案如何配合?内奸又是何人?”

        谢星阑将她请进屋内,这才道:“他不清楚,连当日私见赵永繁,江原也未让他陪同,唯独平日里与崔毅来往会如常带上他,他仔细交代了江原如何利用崔毅的贪欲行贿,待熟络起来后,又频频提起北府军,说有个兄弟在北府军,知晓颇多内情。”

        “崔毅与赵永繁有旧仇,得知北府军秋日大胜后,便起了警惕之心,多方查证,确信了赵永繁便是研造火器之人,起先他不敢乱说,是在得知赵永繁要回京述职时乱了阵脚,大抵两月前一次醉酒后,被江原套出了话。”

        秦缨深吸口气,“那前些日子呢?”

        谢星阑道:“江原时常独来独往,连他也不知去了何处,往未央池送礼,倒是让他准备,但他根本不知盒子里有何机关,送礼之后,江原出去过数回,也并未告诉他,是去见了何人。”

        秦缨面上严峻不改,“这便是说,定要让江原开口,才可指证南诏?”

        谢星阑应是,“但此人不畏死,甚至一心寻死,施刑也无用,据魏茗说,江原一家本是边城代州的商户,后来为当地县官欺压没了活路才去了南诏,后来被南诏哪位贵人看中,一家人生计不愁,而他也为贵人做事,他们这些随从,也不过招募而来,更上面的人,底下人根本见不到。”

        秦缨一阵头皮发麻,“江原家人全在南诏?”

        谢星阑眉眼间一片暗沉,“不错,因此他现下毫无软肋,对大周这片故土也毫无感情。”

        “最怕的便是这样的人。”秦缨转而问道:“那崔毅如何论处?”

        谢星阑狭眸,“这要看陛下的意思。”

        秦缨深长道:“这些尚且次要,南诏三日之后启程归国,若在此之前找不到证据,那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最要紧的,南诏可有拿到猛火筒的制造之法?”

        谢星阑凝重道:“魏茗说他不知道,没听崔毅提起这一茬,但私下里有没有单独告知江原,那便不一定了,大理寺那边说,崔毅不承认泄露火器制造之法,并且北府军只通过亲兵送过一份草图回来,是为了给陛下看,如今还留在宫中,他们应该难以得手。”

        秦缨微微松了口气,谢星阑道:“我已派人带着江原画像去城中搜查,看能否找到他出逃前几日的准确行踪,若有目击证人看到他与谁见过面,许有希望揪出内奸。”

        “为今之计,也只能尽力而为了。”顿了顿,秦缨又问:“明天晚上的饯行宴,你可去?”

        谢星阑点头,“朝中四品以上文武百官皆要出席,陛下还未打算与他们撕破脸,他眼下更看重的,是揪出藏在大周的内奸。”

        想到南诏人心狠手辣,却仍是大周座上宾,秦缨胸口不禁涌上一股子郁气,这时谢星阑道:“明日是你母亲忌日,你安心祭奠你母亲便是。”

        秦缨一愣,“你怎知道?我只提过此前在查母亲病故旧事,似乎并未说她的祭日在初十。”

        谢星阑面不改色道:“我也许诺替你探查,自然便知道了你母亲亡故的日期。”

        秦缨恍然,又不禁道:“你如今牵挂甚多,我母亲的事不着急。”

        谢星阑自不会答应,便道:“举手之劳罢了。”

        秦缨扬眉,脸颊又皱了起来,“你这

        人也真是奇怪,你帮我,是举手之劳,我助你,你便要瞻前顾后。”

        谢星阑道:“这不能相提并论。”

        见他一本正经,秦缨道:“你不必遮遮掩掩,我已看出来了——”

        谢星阑心腔一紧,“看出什么?”

        秦缨危险地眯起眸子,“你怕我被牵累,你不愿欠我人情,前几日崔毅被揭发便是如此,你这般,那我也不好意思让你帮忙了。”

        谢星阑既松了口气,心底又空落了一瞬,他目光复杂道:“你是你父亲的掌上明珠,不该行涉险之事,再加谢咏尚未归京,唯徐徐图之。”

        秦缨紧盯着他,还要再说,门外走来个黑衣武侯,也不知说了什么,谢坚快步进了门,“公子,大理寺方大人和崔慕之来了。”

        谢星阑剑眉微蹙,待看向屋外,果真见方君然与崔慕之步入院中。

        方君然当先见礼,“未想县主也在此。”

        秦缨牵了牵唇,谢星阑道:“你们所来为何?”

        方君然道:“崔毅家中已经搜完了,没搜到其他可疑之证,此来是要与你们抓住的那随从核问证供,看是否有不妥之处。”

        谢星阑看向崔慕之,崔慕之冷着脸道:“此案事关重大,本就该三法司同审,如今既有人证,崔毅之罪便无可辩驳,我此来也是奉了御令,除却泄露绝密之罪,我已令刑部司彻查崔毅贪腐受贿之行,届时数罪并罚,绝无宽赦。”

        几日前,在崇政殿外喝问谢星阑为何栽赃崔氏是崔慕之,如今寻到人证,他倒是换了副面孔。

        谢星阑眼底闪过丝讥诮,“崔毅贪腐受贿并非今日才有,往日为何不查?如今泄密之罪可做通敌论处,崔氏倒是懂了弃车保帅,惩治崔毅越狠,侯府才不会受指摘不会失宠,利弊权衡,实在高明,只是不知崔毅是否愿意认罪?”

        若崔毅能护,长清侯府自不然令他背上罪名,现如今护不住了,那便要做那大义灭亲之人,以此堵悠悠众口,亦算对贞元帝表忠,这一点朝中眼利者皆看的出,但谢星阑当着崔慕之挑破嘲弄,直令他面上青白交加。

        崔慕之唇角紧抿,“是他的罪,他自要认,与其他人有何干系?何况崔毅至多算是从犯,真正谋害赵永繁的南诏人和那内奸,如今却还下落不明呢。”

        方君然见势不妙,打着圆场道:“大理寺正在严审,届时得了证供,自送来龙翊卫一份,眼下,我们还是先去见江原那随从,南诏人过两日便要走了,也不敢耽误谢大人审问江原,这是块硬骨头,也只有在这里才有法子。”

        谢星阑不置可否,又看秦缨,秦缨道:“那我先回府。”

        “我送你——”

        谢星阑先一步出门,秦缨婉拒也来不及,只好跟了上去,方君然愣了愣,转头一看,便见崔慕之一张脸黑如锅底,很是煞人。

        一路走到大门处,秦缨才道:“崔氏如今放弃崔毅,虽是保全尊荣之举,却也表明崔毅知道的不多,那真正的内奸,仍只有江原见过。”

        谢星阑道:“我明白,江原还会再审。”

        秦缨应是上马车,径直回了侯府,秦璋正安排明日祭祀事宜,见她回来的快,自是开怀,秦缨袖子一挽来打下手,父女二人忙到天黑时分才歇下。

        第二日清晨,辰时刚过,秦缨便与秦璋一同乘着马车出了门,二人身后跟着三十来人的车马队伍,一路南行,出了京城,直往东面的棋山秦氏陵园而去。

        连日大雪,京城外亦是一片银装素裹,马车里放着炭盆,秦缨手中亦抱着小巧暖炉,虽不觉寒冻,但因积雪颇厚,脚程比预计的慢了些许。

        秦璋掀帘朝外看,“你母亲过世那年,也是这样的冬景,丰州在京城以北千里之处,比京城落雪更早,你母亲没见过那样的大雪,弥留

        之际也不许我关窗。”

        忆起从前,秦璋语声中仍带凄然,秦缨不知如何安慰,只专心地听,没多时,秦璋转身望着她,仿佛透过她的眉眼,看到了当年鲜妍貌美的李瑶,“今日你母亲知道你写了不少祭文与祈福经文给她,必定高兴。”

        秦缨本想让秦璋多说些义川公主的旧事,可见他眉眼哀沉,也不忍多问,“爹爹放心,以后每年忌日,女儿都如今年一般与父亲一同准备。”

        秦璋握住秦缨的手,欣慰地应好。

        在路上走了一个时辰之后,方才到了秦氏祖陵,刚到陵园门口,便看到一行道士站在此,秦璋修道,今日请了城外青云观的道长为亡妻做法事。

        秦缨跟在秦璋身后,沿着记忆中的小道找到了义川公主的陵寝,义川公主身份尊贵,又是秦璋挚爱,陵墓修葺的精美奢华,若是春夏,还可见奇花幽树环绕,如今凛冬,近前的松柏花木皆是一片冰莹玉挂,白玉石隆起的坟茔,亦是雪色皓白。

        侍从们摆好祭台与祭品,秦璋又亲自点上香烛,唤秦缨拜过后,先令道长做法事。

        这法事一起便是两个时辰,道长们唱念做打,明黄符文飘飞,肃穆的经文声中,寂静的陵园愈显凄怆,秦缨侍立在侧,丝毫不敢轻慢。

        待道长们做完法事告辞,秦璋才带着秦缨跪在了李瑶坟前,父女二人将连日写就得祭文与祈福经文焚烧,秦璋又挥退仆从,低声诉情。

        “阿瑶,今岁是你离开的第十七年。”

        “不知你在天上过得好不好?我给你诵的经文,你都听到了吗?侯府一花一木都未变,我亦每日都在惦念你,总在想,你若是还在我身边,那又是何种光景……”

        秦缨本只觉哀戚,但听着秦璋所言,眼眶却蓦地红了,鼻尖也阵阵发酸。

        “我记着你的话,好好爱护缨缨长大,她从前被我宠坏了,但今岁的长进,你在天之灵可曾看到?你可怜她辛苦?我也不舍得,但只要她高兴,我便什么都能为她做……”

        秦缨再也忍不住,眨眼间脸颊便湿了一片,秦璋抚了抚她发顶,又将今岁府内事,絮絮叨叨讲来,一直等烧完祭文,秦璋才道:“给你母亲磕头,去马车上暖着,我再与你母亲说会儿话。”

        秦缨应了,郑重磕三个头,又一步几回眸地出了陵园。

        回到马车上,白鸳安慰秦缨,“县主别伤心,公主殿下有侯爷这样的夫君,有您这样的女儿,在天之灵也会安慰的。”

        秦缨抹了把眼角,从未如此真切地觉得自己属于这个世道,她掀帘望着陵园小道,足足两炷香的时辰之后,才看到秦广扶着一脸沉重的秦璋走了出来。

        秦缨忙跳下马车迎上去,“爹爹——”

        被秦缨扶住,秦璋苦笑了一声,“爹爹老了。”

        祭奠亡妻,为夫君者,并非一定要行跪礼,但秦璋却格外虔诚,秦缨心底动容,“爹爹老当益壮,只是今日太冷了,爹爹当心受冻。”

        上了马车,秦璋缓缓吁出口气,看着秦缨虽觉欣慰,可眼底深处,却拢着一抹化不开的阴云,想沉浸在哀思中难以自拔,看得秦缨愈是心酸。

        马车归程,秦璋比来时更沉默,行至半途,秦璋道:“以你母亲名义设的粥棚今日开张了,你可想去看看?”

        秦缨连忙应好,秦璋一声令下,其他仆从先行回城,他们带着几个护卫往城南行。

        雪覆四野,临川侯府的粥棚就设在西南城墙外,秦缨一行到时,便见粥棚之前已排起了长龙,衣衫褴褛的妇孺老少捧着粗瓷碗,正等着棚子里的一口热粥。

        听闻家主来了,开设粥棚的管事上前应话,“有从西北来的流民,没有正经营生,便靠着乞讨过活,咱们府上的粥棚算是解了他们燃眉之急,还有附近村里的穷户,没有

        足够的米粮过冬,便也来讨粥吃,我们的粥棚每日可供三百人的份量,今日还可支撑,明日消息传开来的人多了,怕是不够,不过早上咱们开了棚后,又有几家也在旁边搭棚子。”

        管事看向秦缨,“有陆太医家、定北侯府家,还有谢将军府。”

        秦缨有些意外,“他们也来了。”

        管事笑道:“往年城中富贵人家也常施粥的,今年咱们起了个头罢了,眼下雪灾不轻,后面应该还要多,就是不知道会否杯水车薪,适才还有从丰州来的呢,说那边每日冻死百人,很是骇人。”

        秦缨心腔窒闷,秦璋道:“明日看看情形,若是不够,便再赠百人口粮。”

        管事连声应下,秦缨本想上粥棚里帮忙,可眼风一晃,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城门方向走来,秦缨上前两步,“岳灵修——”

        走在队伍里的岳灵修一愣,待看到是秦缨,立时大喜,“县主!”

        岳灵修一路小跑过来,对父女二人见礼后一脸喜色道:“县主回来多日,小人本想上门拜访,却又怕叨扰了县主,未想在此遇见!”

        秦缨看了眼不远处站着的四五衙差,“你这是要做什么?”

        岳灵修笑意一散,沉声道:“今岁天气太冷了,前面官道旁冻死了人,有人报官,我们是去勘察现场的,小人跟去看看是否真是冻死。”

        秦缨拧眉,“竟是如此,那你快去。”

        岳灵修应好,又看着那领头之人道:“那是我们衙门新来的捕头储明安,那小人便先去了——”

        等岳灵修回到队伍,秦缨与秦璋都忧心忡忡,秦璋道:“多半是病弱流民,死了无人收敛,若再来几场大雪,京城也是要遭灾了。”

        天色已暗了下来,秦璋不欲在城外久留,“好了,咱们回去吧,要天黑了。”

        与管事辞别,等马车入城门时,便见长街上已次第燃起灯火,沿着御街一路往北,行至繁华坊市,仍可见珠帘绣幕人头攒动,亦可闻丝竹乐舞之声,秦缨倏地放下帘络,莫名生出几分割裂之感。

        马车入长乐坊,眼看着到了侯府门前,秦璋却忽然“咦”了一声,“宫里的人。”

        秦缨朝外张望,见领头的是个面熟的小太监,常跟着黄万福在崇政殿伺候,她心头一跳,莫名生出了两分不祥之感。

        马车停稳,父女二人刚下来,那小太监便上前来,“侯爷和县主终于回来了,县主,陛下召您入宫,正等着呢——”

        秦璋蹙眉,“这么晚了,所为何事?”

        小太监面色紧迫,“宫中出事了,等县主入宫便知道了,事关重大,还请县主快些——”

        御令不可违,秦璋只好放人,叮嘱秦缨几句,目送她上了马车。

        沈珞马鞭轻扬,马车朝宣武门一路疾驰,等到了宫门外,便见宫城已然宵禁,但见到小太监拿着的腰牌,禁军立刻放了行。

        “公公,到底出了何事?今夜不是为南诏使团践行吗?”

        穿过黑嗡嗡的门洞,秦缨到底忍不住,跟在旁的白鸳一脸胆战心惊,亦焦急地等着小太监回话,公公脚步如风,“死人了,您到地方就知道了。”

        秦缨心底“咯噔”一下,便见小太监带着路,竟是往御花园方向去的,绕过一片楼台,径直往观兰殿而去,还未走近,秦缨便见整片殿宇灯火通明,外围却被御林军把持得水泄不通,秦缨深吸口气,心也悬在了嗓子眼上。

        秦缨本以为要进殿,可小太监却带着她从殿门前过而不入,反沿着幽径,朝不远处梅树下的几间花房走去,走到门口,秦缨才见花房之中站了不少人。

        “陛下,云阳县主到了!”

        小太监高声通禀,一阵窸窣之声后,黄万福走了出来,“县主请来——”

        甫踏入门槛,满室暖香浮动,如此寒冬,花房内却百紫千红争艳,而这花房乃是四间厅堂打通,摆满了花草的架子分列在四进明堂,第一进被御林军守着,进第二间时,秦缨看到了淑妃与三皇子李琰,她们母子面色严峻,看到秦缨一言未发。

        第三进花房站满了人,皇后与二皇子李琨,德妃与眼眶微红的五皇子李玥皆在此,通往最后一进的门口还站着盛装的太后,再往内,秦缨似看到了谢星阑的身影。

        秦缨脚步本是沉重,看到他也在,心中忐忑骤然散了三分,正猜不透出了何事,一阵刺鼻的铁锈味传到了她鼻端……

        “最会找凶手的人来了,朕再给你一次机会!”

        骤然响起的贞元帝怒吼从第四间花房传来,吓了秦缨一跳。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赫然看到蒙礼与施罗也与贞元帝站在一处,还不来及看清二人神色,秦缨先被地砖上殷红蔓延的血色小溪吸引。

        她呼吸一窒,下意识沿着血流往花房深处看——

        先是一个浑身沾满了血污的男子背影映入了秦缨眼帘,她心跳的愈发快,又越过男子,往花房尽头看去,待看清血泊里躺着的人,秦缨如遭雷击般一愣。

        几乎是同时,崔慕之冷冰冰的声音响了起来——

        “杀南诏公主的,确是微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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