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主任,总部那边把阴沉祭最后一个祭品季清晨的资料发过来了,”平倩如小心翼翼地端详了一下宣玑的脸色,总感觉他脸上布满了被命运扼住喉咙的悲苦麻木,“呃……您想听吗?”
随时隐私不保的宣玑丧着脸:“说。”
“季清晨,东川本地出生,高中时因打架斗殴被学校开除,之后在传销组织干过一阵,组织被公安机关取缔后,又在民俗店里打了一年零工,可能是在那受了启发,这个人后来开始沉迷‘玄学’,卖偏方、算命……什么都干过,积累了不少招摇撞骗的经验。这两年网络发达了,他一边在线上拍猎奇视频攒人气,一边在线下骗人。”
还是个搞“互联网加”的江湖骗子。
“你们年轻人可能不知道这些江湖骗子的套路,我给你们讲讲,”罗翠翠可能觉得自己方才在新领导面前嗷嗷叫着往后缩的样子不够英勇,急着刷存在感挽尊,见缝插针道,“首先,你得专门挑那种有钱有闲、爱胡思乱想、还有点迷信的人下手。”
“您是说那个被镜花水月蝶感染的男孩吗?”杨潮加入讨论,“我记得他跟他妈过?”
“那孩子父母离婚了,母子俩靠他爸给的抚养费生活,他妈没有正式工作,除了打麻将,就是一天到晚盯着孩子,”平倩如低头翻了翻资料,“不过孩子他爸是做生意的,挺有钱,每月抚养费都给得很大方,娘儿俩也可以说是‘有闲不缺钱’。”
罗翠翠说:“对,等把冤大头……哎不,这个受害人的背景调查清楚以后,第一步,就是让托儿去‘下套’,先准备一堆‘你们家几口人,都谁,最近有什么什么事’之类的词儿……”
杨潮迟疑地问:“现在还有人上这种当,电视上不是天天科普吗?”
“上当的傻子不看科普,再说还有后面的呢——第二步就是‘装神弄鬼’。先说你们家过去的事,你不信,怀疑是我调查的,好那我给你算将来。一般会说‘你这月有点偏财运’或者‘你这几天得留神,有小鬼给你下绊’之类的,十有八九能准。”罗翠翠唾沫横飞地说,“你比方说,理财到期,单位发奖金,股票赚钱,这都可以叫所谓‘偏财运’吧,被骗子盯上的都是有钱人,每个月有点额外收入很正常吧?再比如,碰上年底、季末学期末,不管上班的还是上学的,都忙,忙中出点小乱子难免,这可以解释成‘水逆’,当然也可以解释成‘小鬼下绊’。要是骗子实在倒霉,受害人正好没外快,也没有小乱子,那也好办,找个人往他家门口丢五块钱,或者指使几个小流氓给他扎个车胎什么的,也可以说应验了——到了这一步,本来有点信的人,就能信七八分了。”
平倩如好学地问:“那怎么能让受害人全信?”
老罗神神叨叨地冲她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收钱。”
“不收钱?”
“对,不收钱,只要你免费,你说什么都有理,最后一步,就跟受害人说‘你某某时候会有血光之灾,我道行太浅,救不了你’,话不要说太明白,得含糊着来,比如‘你自己知道你得罪过谁’之类的,让受害人自己琢磨,然后在受害人第二次找上门来之前逃之夭夭。你一分钱不收,还跑了,受害人回去可不就越想越害怕,人害怕了,就没有理智啦。”
杨潮揉了揉总是通红的鼻头:“那要是把受害人吓跑了,找别人求助呢?”
“不会,江湖骗子都有地盘,一个地头上的互相都认识,想长期在这混,没人截这种胡,”宣玑接过话头,转头吩咐平倩如,“胖丫,你一会捏造个身份,到那小胡子的视频底下留言,就说……之前那帮上当的受害人什么症状来着?”
“哦,他们自己说,像撒癔症,又像中邪,胡言乱语、疯疯癫癫的,自己心里清楚,但是好像被什么‘上身’了,控制不了身体,只能偶尔趁‘上身’的鬼累了,才有机会向家人递一点求救信息……不过除了最后那个男孩,求救信息都是用普通文字写的——主任,您说这些江湖骗子不会真的在用镜花水月蝶害人骗钱吧?”
宣玑神色有些凝重。
根据《千妖图鉴》上的记载,典型的被人面蝶寄生的宿主,并不是这种“鬼上身”的症状。
蝴蝶一开始落在人身上,凡事都会模仿宿主,宿主心里想什么,蝴蝶就让身体做什么,所以一开始宿主感觉不到自己中枢神经系统经和身体的回路被切断了。几天以后,宿主会发现身体有一些不受控制的小动作,抽筋、哆嗦之类的,但一般人可能都会觉得自己只是太累了,不会太往心里去,直到蝴蝶神不知鬼不觉地完全控制宿主,然后它会在某一刻突然撤去伪装,不再遵从宿主本人的念头。宿主会突然“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毫无反抗余地被关在身体里,直到脑死亡。
可那男孩身上的蝴蝶已经是变异品种了,怕就怕这些江湖骗子不知从哪弄来了镜花水月蝶卵,再胡搞瞎搞弄出个变异种,根本不知道这玩意有多可怕,拿着手/雷当摔炮。
不过话说回来,《千妖图鉴》和那人魔都把蝴蝶称为“人面蝶”,图鉴上没写蝴蝶出处,那魔头会不会知道?
宣玑的目光落在自己手头的重剑上,想把魔头从里面拉出来问问。
他这念头刚一起,原本入定的盛灵渊突然识海巨震,他蓦地惊醒,神识险些受伤,耳边黄钟大吕似的响起一声“人面蝶出处是哪里”。
盛灵渊耳畔“嗡”一声,那一瞬间,宣玑感觉他和剑里的魔头之间的联系重新续上,对方脑子里涌进了无数繁杂的记忆,有几个触目惊心的画面一闪而过——满地的尸体、男女老少,成千上万地摞在一起,所有死气沉沉的眼睛都在朝自己看。
宣玑后脊蹿起一层凉意,但不等他看明白,那些杂乱的画面和思绪就又被压下去了。
盛灵渊思绪再次沉寂下来,强行重新入定。
“主任?”
宣玑被平倩如一嗓子惊动:“嗯……啊?”
平倩如非常善于察言观色,总觉得他脸上刚才闪过了一点震惊:“您是……还有别的指示吗?”
宣玑摆摆手:“没了,大家忙去吧。”
片刻后,一封“重金求助帖”悄无声息地挂在了季清晨永远不会再更新的视频下。
季清晨那里是各路骗子和迷信爱好者扎堆的地方,钓鱼的帖子挂出去没多久,他们就收到了各种各样的私信回复。
善后科的几个人分头检索收集各种信息,宣玑一边假装翻网页,一边缓缓地用指尖抚过剑身,想起方才那一幕,他心里隐约有了个猜测,决定做个实验。
他盯住重剑,集中精力,心里念:“漂酿的人魔阁下,你喜不喜欢吃青椒呢?”【注】
盛灵渊要是有实体,能让他给折腾走火入魔了——入定再次被强行打断,这回冲开他识海的不是声音了,是一股闻所未闻的植物味道,辛而古怪,满嘴草木腥气。
宣玑立刻感觉到剑身冰冷了几度,澎湃的杀意扑面而来,他把脸藏在电脑屏幕后面,眼角的小痣浮了起来,露出个坏笑:“哟,看来是不喜欢。”
盛灵渊自控力极强,迅速压住情绪:“你想怎样?”
“新一轮谈判磋商。”
“说。”
宣玑翘起二郎腿:“你看,前辈,你可以不经我允许,随时开启解除入定状态,弄得我很不方便,我呢,因为是剑主,能不经你允许,随时把你从入定状态里撞出来,也会弄得你很不方便,你说这何必呢——咱们为什么不能约定一种让双方都舒服的相处方式呢?”
盛灵渊:“比如?”
“互相‘敲门’,大家都礼貌一点,先生。”宣玑说,“你保证每次入定和睁眼之前给我个信号,我保证有什么问题攒着一起问,不主动吵你,怎么样?”
人魔阁下擅长花言巧语,假如从事电信诈骗行业,肯定业绩斐然。
但刨除了表面功夫,本人居然并不喜欢多废话——宣玑话音刚落,还不等他开口商量怎样实现这个设想,就觉得心里一动,随即,他意识里出现了一道木门,朴素而优美,木门撑在石框上,两扇干干净净的门板,除了木头本身岁月横生的纹理外,没有过多的纹饰,也没有门环,门环的位置上镶了一对打磨得很光滑的石头。
看起来像能敲响的样子。
宣玑脑子里才冒出这个念头,就听见“叮”一声,仿佛银瓶轻撞,余音极长,从那门上镶的石头上传了出来。
盛灵渊惜字如金道:“以此为号。”
说完,两扇门板“啪”一下从里面自动合上了,代表盛灵渊用入定的方式隔离了两个人的联系。
宣玑喜欢一切有设计感的东西,并且有收集癖——他书房里那一整柜子的手办可证。平时看见古董家具和老唱片店走不动路,为了他这堆鸡零狗碎,才咬着牙在寸土寸金的地方租了个两居室,过得穷困潦倒。
一见这门,他心里就被什么击中了,着迷似的欣赏了很久,只恨别人放在他意识里的东西不能用手机拍下来。
这个自称姓“盛”的人魔生前到底是做什么的?品味这么好。不过这门的设计不像是中原人民的风格,倒像是某个未知的少数民族。
宣玑忽然抓心挠肝地好奇起“盛灵渊”的身份。
这时,旁边平倩如打断了他的艺术品鉴赏:“主任,您看这条回复。”
只见他们发的帖下面,有人发过来一个问题:“是上个月十号以后出现的症状吗?”
“这是新注册的小号,”平倩如说,“上个月十号……不是咱们推断那个男孩感染蝴蝶的时间吗?”
宣玑跟魔头达成了短期协议,思想暂时解放了,脑子也能转了,立刻收回注意力:“问他怎么知道的。”
平倩如立刻依言回复,对方好一会发来条私信,没回答,还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你那中邪的亲戚住哪?”
宣玑调出一张东川地图,在上面某个区域点了点,平倩如就回:“北小坝的。”
宣玑他们说的这个“亲戚”不是凭空捏造的——借了个真人身份。这人是住在被感染男孩家附近的小混混,每天游手好闲,抢小孩零花钱,挺不是东西,曾经在男孩感染镜花水月蝶之后跟男孩发生过冲突,可能是抢钱的姿态勇猛,看上去颇为膘肥体键,不幸被蝴蝶选中成了宿主,目前已经被异控局秘密隔离了。
对方这次回复得很快:“他是北小坝人,那认识这个小孩吗?”
底下附了一张照片,正是那被感染男孩。
双方你来我往地套了几轮话,让对方把他们编的假身份的各种信息都“套”了出去,宣玑他们这边基本也能确定,这是个知情人,知道得非常多,很可能就是季清晨那个不露面的托儿。
末了,对方说:“我认识季老师,他最近出远门了,不在本地,临走留了点东西给我,可能是算到有缘的人要来找他帮忙,我可以给你们试试,但不一定能管用,得做好心理准备。”
平倩如立刻敲字回复:“你要多少钱都行,只要有办法救人。”
那边迟疑片刻,平倩如忙又在宣玑示意下补充了一句:“我们可以先给一半钱,到时候不管行不行,你都不用退,只要你能帮我们联系季老师就行。”
他们人傻钱多,对方当然来得迅疾无比,平倩如刚说完给钱的事,那边就甩出了一个见面的时间地点,相当没有大师气质。
宣玑:“走着!”
飞机穿过云层,尾翼上的异控局徽章被阳光勾了一层金边——那是个两根树藤紧紧缠着一把剑的图案——呼啸着降落东川机场。
当地分局的外勤都因为疑似感染镜花水月蝶,给隔离了,好在接待车和司机还是派得出来的,东川人民有钱,连公车的档次都比赤渊山沟那个经济欠发达地区高两级。
汽车开上路,剑里人魔阁下大概要出来透口气,宣玑听见识海深处“叮”一下,立刻收拢思绪,做好准备。
盛灵渊虽然没有良心,但真的挺有礼貌,只要不到翻脸杀人的那一步,这魔头一点也不吝啬自己的周到。“敲完门”,他还又颇有风度地等了一会,像是给宣玑留出收拾衣冠的时间,然后宣玑意识深处才有细微的杂音涌起——另一个意识从入定状态中“醒”了过来。
盛灵渊并不是出来“透气”的,他不至于连这一会都坐不住,辟谷高手闭关入定,十天半月是常有的事,只是一到东川,莫名其妙的,他忽然杂念丛生,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
此地……他以前曾来过么?
想不起来了。
东川是个大城市,路桥庞杂,高楼林立。仲秋又正是本地旅游旺季,此时可谓是车水马龙、游人如潮,条条大路堵成狗。
他们随着车流一起走走停停,挪到市区时已经临近傍晚,跟一辆拉着夕阳红旅游团的中巴车齐头并肩,盛灵渊透过竖在车窗边的剑身往外看,就见一帮戴着小橙帽的中老年人嘹亮地冲他齐唱:“从无畏惧,绝不屈服,英勇战斗,直——到把反动派消灭干净!”
盛灵渊:“……”
这是什么鬼地方,怎么能喧闹成这样?
挪了大约半个小时,总算挪到了一个路口,旅游中巴拐弯,盛灵渊的视野忽然开阔起来,一眼看见了东川城郊。那里远山如黛、凝云不流,山下星星点点的灯光渐起,涌上了半山腰,又化在岚霭之间。
宣玑太阳穴无端一跳,感觉到剑里的人魔心里闪过一个画面——巨大的梨花树下,落花如雪,几个面孔模糊的小孩从树上往下跳,很远的地方传来几句听不懂的歌谣……
那场景一纵即逝,盛灵渊意识到自己思绪泄露,立刻凝神摒除杂念。
宣玑心里却没来由地浮起了一个旋律,正好接上了方才的歌谣。
剑里的盛灵渊一愣:“你怎么知道这首歌?”
“耳熟,”宣玑挠了挠脸,“可能在哪听过吧……有的商店喜欢放小众歌——这是什么?”
盛灵渊那边没声音了,不知道是不记得还是不想回答,宣玑感觉到他专心致志地张望着窗外风景,放空了思绪,并缺德地开始在自己脑子里单曲循环。
等他们来到和犯罪嫌疑人的约定地点时,宣玑的脑子已经被洗得只剩下这首外语歌了。
他们准备钓鱼收网的地方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公园,老罗开一辆面包,假装是发帖人,拉着杨潮。杨潮抗议无效后,暂时充当“中邪”的倒霉孩子,被里三层外三层地绑成了颗粽子,脸上化了个鼻青脸肿妆,营造出“中邪”的凄惨效果,盘在面包车后座。
宣玑跟平倩如一起,坐在另一辆车里等。
平倩如欲言又止地看着宣玑,也不知道,也不敢问——她们部门这位离奇的新主任正用笔记本电脑回放当天的新闻联播,认真得仿佛在做“只放一遍”的听力题,偶尔还要小声重复其中一两个词,像是在为扮演外国友人做准备。
平倩如平生最怕别人的视线,小学三年级之后,就基本丧失了上课举手回答问题的能力,“钓鱼行动”这种事,她向来只能提供技术支持,唯恐宣主任临场加戏,再让她客串个角色。
忽然,对讲机里传来“沙沙声”,罗翠翠汇报:“主任,有个人过来了。”
宣玑“啪”地一下合上笔记本,他夜视力极好,老远就看见一个留山羊胡的中年男人,腰不直、背不挺,脚步虚浮,脸上挂着沉沉的病气,神色警惕又惊惧,鬼鬼祟祟地朝约定的地方走了过去。
正在跟着广播学普通话的盛灵渊中途被搅扰,“咦”了一声:“好凶煞的血气。”
“什么意思?”宣玑问,“这货难道还杀过人?”
“不是,”盛灵渊透过车窗注视了片刻,“是从别的地方沾来的。”
罗翠翠下车迎上去,跟山羊胡说了句什么。
老罗一脸苦命相,扮演受害人家属得天独厚,山羊胡打量他片刻,迟疑着点点头,又指了指旁边的车,意思是想看看那“中邪”的人。
老罗连忙打开面包车的后面的车厢,把杨潮拿出来给对方展览。
面包车里光线昏暗,杨潮的造型到位,头顶上还仿佛飘着幽幽的一股怨气,可以说“中邪”中得相当诚意,可是宣玑却发现,车门拉开的一瞬间,那山羊胡甚至都没往车里看一眼,他的脚就往后挪了一步。
等等……
有什么不对劲,对方感觉出来了!
宣玑当机立断:“抓住他!”
罗翠翠应声一把抓住山羊胡的胳膊:“大师您要去哪啊,您别走啊!”
山羊胡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掉头就跑,却被疯长的绿萝勾住脚踝,绊了个大马趴。还不等他仓皇爬起来,宣玑已经拦在了他面前,就在这时,那山羊胡身后突然凭空冒出了一个巨大的黑洞,里面伸出好几只白骨爪,一只扣住了山羊胡的脖子,其他的抓向宣玑。宣玑抬手架起重剑,重剑上火光灼灼,剑刃撞在白骨上,发出一声让人牙酸的轻响。
那白骨的爪子不知道是什么邪物,接触的刹那,呛人的血气袭来,重剑上的火居然都被染黑了!
危难时刻现真心,那一瞬间,温柔体贴的宣玑与和颜悦色的盛灵渊格外默契,同时撕破了和平条约。
宣玑心说:“正好趁机弄死剑里的魔头!”
盛灵渊想:“这小鬼要是能这么死了,岂不干净?”
宣玑不管不顾地将重剑送进白骨爪中,与此同时,他感觉重剑另一端黏在自己手上一样,剑身迅速把血气传导过来,污浊的火就要反噬到他身上——
这二位的友谊同盟如塑料,说裂就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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