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门
登门
奚长生站在高大威武的忠义侯府门外, 心潮澎湃。
百顺不解他激动个甚,想着平日里关于他跟帝姬府的传言, 垮着脸把人拎至东侧角门入府。
奚长生欢欢喜喜, 走得一步三回头。
百顺呛声:“侯府远不如帝姬府赏心悦目,奚大夫不用再看了。”
奚长生脖子转着,答得正儿八经:“帝姬府美则美矣, 但气象跟侯府相论, 终是差了一层。”
百顺翻白眼:“奚大夫倒是很了解帝姬府的。”
奚长生点头:“帝姬府并不大,精心装潢过的, 也就那几处地方, 每回去, 殿下都要讲解一些, 日而久之, 自然也就熟了。”
百顺:“……”
呕!
褚怿等候在闻汀小筑书房里, 支颐沉吟,眼前放着一盅茶,茶已半凉了。
奚长生进来后, 规规矩矩地行礼, 寒暄。
褚怿不多言, 点头示意百顺给人看座上茶。
茶送上来后, 奚长生捧着, 没大喝,仍是一副规矩安分的模样, 除去那双眼——车轱辘似地转着, 一下又一下地朝褚怿那儿瞄。
褚怿不瞎, 掀眼看过去。
奚长生给他一眼瞪住,捧着茶杯坐直, 脸登时爆红了。
百顺只当是做贼被抓,在心底喝彩:瞪得好!瞪得好!
褚怿拿起眼皮底下的那杯茶,淡淡喝了一口后,扔到一边,百顺会意,忙过来端走。
屋里没留丫鬟伺候,百顺一走后,氛围立刻肃静起来,褚怿没怎么细看奚长生表情,只是照着自己的思路开口:“帝姬身体怎么样?”
奚长生正默默回味着褚怿刚才的那一眼,闻言愣了一下,方答:“无恙,帝姬……很好的。”
褚怿:“既然很好,那奚大夫平日里都去帝姬府里做什么?”
声音明显更沉了。
“……”奚长生一默之后,哪怕再木,也该明白褚怿把他请来的目的了。
南山堂就扎根在市井,坊间的那些流言蜚语,他并不是全然不知,也恰是因为略有耳闻,今早在兴国寺里,他才有意要和容央拉开距离。
谁成想,拉来拉去,会把最尴尬的一幕拉到褚怿眼前。
仔细想想,褚怿在马上的那一眼,确乎是冰冷沉厉,充满敌意的,而并不是他以为的雄姿勃发,不怒自威。
奚长生抿紧嘴,惭愧地站起来,恭谨地向褚怿作揖。
褚怿神情不动。
奚长生站直,垂着眼眸,认真道:“将军不必多虑,草民对殿下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不轨之心。”
褚怿不做声。
奚长生飞快瞄他一眼,被逮住后,仓皇垂目,俩耳根又开始腾腾地红。
百顺把新换的热茶端进来,褚怿拿过来喝了一口,放下道:“坐。”
奚长生哪里还敢坐,低头耷脑地杵在那儿,乍一看竟有点令人生怜了。
褚怿盯着他,自察出“生怜”一意后,眉心收拢。
他记得,容央之所以跟他相识,就是因为多看了一眼他在残阳里的惨态,是以于心不忍,美人救美人。
最初,他还挺过不去,就感觉她诡言狡辩,拿行善积累当贪慕男色的幌子。
眼下一看,倒还真不算她冠冕堂皇了。
奚长生的这张脸,的确是妖妖楚楚,自生怜人之能哪。
褚怿往椅背上靠去,双手交握,淡声:“还是说说帝姬府吧。”
言外之意,便还是要奚长生一条一条交代清楚,平日里进帝姬府究竟是在干些什么事了。
奚长生进退维谷,一面是对恩人承诺的坚守,一面对彼此清白的证明,思来想去,终是觉得不能在不征求容央同意的情况下轻易把备孕一事开诚布公讲给褚怿听,迂回地答道:“帝姬身体虽然无恙,但并不意味着不需要大夫,草民每次去,除诊平安脉以外,还会给殿下开一些美容养生的方子,回答殿下在医理方面的困惑。
有时,殿下还会问及如何处理战场上留下的旧伤,用哪些药膳调养,可缓解旧伤复发时的疼痛……其实,大多时候,草民都是在给殿下和将军二人服务的……”
褚怿听及“旧伤”一处,眸心情绪明显波动,及至“给殿下和将军二人服务”,又莫名琢磨出了点古怪的意思。
奚长生对上褚怿那似懂非懂、半信不信的眼神,及时刹车,道:“总而言之,草民自和殿下相识以来,从无做过任何逾矩之事!”
褚怿眼神审度,交握的大拇指上下动了动。
奚长生被他审得汗流浃背,情急之下,蓦然灵光乍至,横生一计道:“如果将军要再不信,还是怀疑草民和殿下有什么龌龊的话,那不如……明日出征时,把草民一块带走了罢!”
褚怿霍然扬眉。
奚长生如同任督二脉被瞬间打开,双眸铮亮,跪下去道:“草民奚长生,自愿随将军入伍北上,戍守三州,还请将军恩准!”
百顺候在边上,给奚长生这一跪唬得目定口呆,褚怿那边亦没好到哪儿去,人往后躲,一双剑眉打起结来。
“起来。”
褚怿沉声,看奚长生半天不动,只能给百顺使眼神。
百顺瘪着嘴,百般不情愿地上去,硬拉。
拉得奚长生差点一个趔趄,一双眼里的热情却还不灭,熊熊燃着,恨不能立刻就抱住褚怿的大腿不放。
褚怿的情绪给他搅得乱七八糟,眼移开:“奚大夫医术卓绝,投身行伍,屈才了。”
奚长生继续争取:“不屈才!我做军医,救治伤员,正是报效家国,学以致用!”
褚怿一个头两个大,越听越有点搞不懂奚长生究竟意欲何为。
百顺也听不下去了,把人按在圈椅上:“留在京中救死扶伤,抑或入宫服侍官家,也是报效家国,学以致用,奚大夫何必跟我们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吞风饮雪?
再说就您这身板,只怕到了那儿,也就光顾着治您自个了!”
奚长生挣脱不得,眼巴巴朝褚怿恳望,褚怿仔细分辨着他的眼神,示意百顺住手。
奚长生重获自由,激动道:“将军同意了?
!”
褚怿目光深沉,慢声道:“如果只是想要避嫌,大可不必如此。”
奚长生用力摇头,迭称“不是”。
百顺不解:“那你图什么呀?
!”
奚长生喘着气,一错不错把座上的褚怿望着,眼底光芒攒聚。
褚怿盯着他眸心激涌的光。
奚长生坚定答:“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将军就当……我图一场梦吧。”
夜幕四垂时,奚长生从忠义侯府里出来,脉脉斜晖已被严冬的夜色逼至角落。
奚长生站在人迹寥落的大道上,任寒风肆吹,吹他意气风发的脸,吹他眼里炽热汹涌的光。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奚长生挎着药箱,扬首吟唱,唱罢,一个喷嚏。
“啊嚏——”
奚长生紧张地捂住口鼻,扭头四看,看前来相送的丫鬟已走,这方放下心来,挎紧药箱急匆匆打道回府。
不能病,不能病。
今日以后,可就再不能病了!
闻汀小筑。
百顺给褚怿研着磨,愁眉不展:“郎君,那奚长生一看就是个不禁吹、不耐打的,您当真要把他带回易州啊?”
虽然这一带,确乎可以省不少心——至少帝姬那边,就不必再有什么上不来台面的传言,但就大局而言,褚家在驻地又不缺军医,拎一个风吹就倒的奚长生去,跟拎一个包袱有什么区别?
本来三殿下赵彭就已经是一个包袱了,这厢再来一个,届时真打起仗来,不是自讨累受么?
褚怿仍旧靠坐在书桌后,两只大手交握着,目光深凝,不知是在想着什么。
百顺细看两眼,心知他是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沉默片刻后,松手站直。
褚怿眼睫终于一动,看他。
百顺示意:“墨研好了,郎君要写什么,请写罢。”
褚怿看那黑黢黢的一方墨砚,再看回面前白茫茫的宣纸,半晌不动。
百顺咳一声:“有些话要是写不出来,还不如,就当面直说了。”
褚怿脸本来就黑,这厢更黑了。
屋外天色冥冥,一日又至尽头,褚怿郁气沉沉,提笔蘸墨书写,写至一半,又蓦地止住,对纸锁眉片刻,“嘭”一声把笔放下。
百顺悬心。
褚怿将纸揉成一团,扔掉后,起身往外。
“备马。”
最后一盏灯笼点完,空寂寂的主院彻底被灯火包围,容央孤零零地站在这片光里,眼盯着烨烨生辉的主屋,依旧不肯朝里跨进一步。
五个时辰,整整五个时辰了。
以往吵架,都不用去数时辰,他最多一沉默,就会低头来哄,来问。
她板脸,他就不会板了,哪怕有情绪,有正事,也愿搁着暂放一边。
他不是擅长辞令的人,也不是温柔耐心的脾性,却屡屡能一击而中,令她云销雨霁,故态萌生。
只有这一次——没有低头,没有哄慰。
甚至,都没有解释。
容央扬高头,对着夜空里细细密密的繁星眨了眨眼,荼白生怕她又要哭,揪心道:“殿下,要不奴婢去侯府把驸马爷请来吧?”
容央目光空渺,声音也茫然:“请得来人,请得来心吗?”
若有心,早该来了。
既是不愿意来,便是拿刀把人架来又能怎样?
再来把那臭脸甩一遍,狠话撂一回吗?
荼白戚戚,不敢再吱声,容央深吸一口冷气,敛回目光,定睛向昔日二人缠缠绵绵的主屋深看一眼,艰难举步。
身后突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伴随雪青的禀告:“殿下,殿下!驸马……”
仅只“驸马”二字入耳,容央神经蓦然像给一只大手狠狠拉住,转头时,夜中那人挺拔的轮廓已入眸中。
胸口遽然一窒,所有的期盼、委屈、怨恨、茫然……此刻竟都变成了惊惶和震撼,容央六神无主,猛地蹿入屋中,急声吩咐道:“把门关上!”
继而前后徘徊,四顾茫然。
荼白跟两个小丫鬟一并抵着门,错愕地盯着自家殿下做贼也似的在屋里乱躲,一堆的疑惑不及问,后背抵着的门訇然一动。
三人大惊,回头看时,门柩上已映着那人高大的影。
巍峨浓重,赫然如山岳倾来一般。
荼白本能地把门抵死,用眼神向容央求助,容央退至屏风那儿,瞪着眼答:“不许放他进来!”
话声甫毕,门柩“嘭”一声被扣响,三人骇然失声,容央一双眼瞪得更大。
褚怿默立门外,静听屋中动静,听得这句“不许”,准备再叩的手无声搁落在门扉上。
里外皆静了一静,褚怿把手放下,低声道:“走了。”
容央一震,眼盯着那门上的影,眼睁睁看着它踅身而去。
心脏骤然像被抽空,那种巨大的空寂又一次袭来,容央惊怒交集,悲酸并涌,蓦地冲上前把门推开。
夜色如水,一座庭院草木深深,人迹空杳。
走了。
走了……
一颗又一颗的泪滚烫地、火辣辣地跌落下来,在脸颊上拉开一道道钻心的痛,容央呆呆僵立,百思不解,怔忪半晌后,突然用力把泪抹开。
不可以。
不可以这样!……
容央咬紧唇走下台阶,提起襦裙往前追去。
黑暗中,一只大手将她手腕攥住,拽走。
容央惊声,天旋地转间,撞入一个熟悉至极的怀抱。
褚怿躲在花圃后,头低着,单手把容央拉入怀里。
漫天星辰点缀在他身后,曳曳欲坠,晶莹泪光倒映在他眼底,熠熠生辉。
容央瞠目:“你……”
褚怿眼眸深深,哑声:“嗯,又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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