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要陪我到老的,我只有你了,别丢下我。”明知陆商现在听不见,黎邃还是忍不住轻声恳求。
病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回应,而他身侧,在黎邃看不见的地方,床头的监测仪悄无声息地画出了一条频率不同的凹凸线。
CCU室温偏低,黎邃只待了一会儿,手脚全都冷了下来,好在梁医生给他准备的外套够厚,他蜷成一团,轻手轻脚地靠过去,倚在病床旁边一个放器具的架子上,看着陆商入睡。
此时已是深夜,走廊外一个人也没有,房间内没有开灯,只有机器的指示灯间或闪烁着。
黎邃半睡半醒地靠着,朦胧中察觉门口一阵松动,有人刷卡进来了。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第一反应是以为梁子瑞来叫他出去,可抬眼看去,发现身形不对,这人有点胖,明显不是梁子瑞,也不是梁院长。
为了避免被察觉了梁子瑞又要挨骂,黎邃在他开灯前,迅速把身体缩进了床底,从缝隙里探出一双眼。
可进来的人根本没有开灯的意思,反而还鬼鬼祟祟地反锁上了门,黎邃一个咯噔。因为床板遮挡,他看不清他的脸,只瞥见了熟悉的白大褂。
黎邃对人的直觉一向很准,见这人走路的动作轻缓到不自然,简直像是做贼一样,不由起了戒备心。
来人在陆商床前站立了很久,久到黎邃都忍不住爬出来质问他的时候,他突然哆嗦着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了一袋药水,慌里慌张地开始替换陆商输液架上的。
黎邃一看,脑子一嗡,立刻一个打滚出来,打翻他手上的东西,反手将人制住:“你是谁?”
说这话的时候,黎邃不忘快速回头扫了眼床上的陆商,见他没有被影响,这才去看手上制伏着的人。这是个中年男人,看样子也是个医生,对方显然没想到房间里竟然会有其他人,一时被吓傻,连反抗都忘记了。
两个人打斗的动静过大,触发了报警器,门外响起了一阵吵闹声,很快,梁子瑞骂骂咧咧地带人赶了过来。
黎邃摘下他的口罩,眉心微蹙,这个人他见过,这是医院的一名麻醉师。
CCU门被打开,梁子瑞一脚跨进来,刚要张口骂人,开灯就见到地上,黎邃正神色凝重地制着一个中年男人,一时也愣住了:“什么情况?”
很快,无关人士都被清了出去,梁子瑞反锁上办公室门,脸色不太好看:“查出来了,药水里加了高浓度□□,如果打进身体里,患者会在几分钟内毙命,而且,死亡症状会和心脏病突发非常相似。”
居然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伤害陆商,黎邃呼吸颤了颤,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他人呢?”
“暂时被关起来了,我找了人看着他。”
黎邃起身要出去,梁子瑞忙按住他:“这个人在瑞格待了十几年了,是个庸碌之辈,一向胆小怕事,他没胆子做出杀人的事情来,背后肯定有人指使。”
“他肯供出背后指使吗?”黎邃问。
梁子瑞点头:“说倒是说了,但没什么用,他也只知道自己的上线,不知道主谋是谁,对方又一直是单方面联系,反侦查能力很强。”
说到这里,梁子瑞顿了一下,“不过,谨慎到这种程度,也不难猜是谁了。”
黎邃拳头捏得直响:“刘兴田……”
与陆商有直接利益关系,有能力渗透到瑞格医院,做事不露痕迹让人想报警都抓不到他头上,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的老狐狸,除了刘兴田也没有第二个了。
“如果我今天要是不在……”黎邃想想就后怕得冷汗直冒,抬头看向梁子瑞,认真道,“手术不能在这里做,太危险了。”
梁子瑞与他想到一块去了,缓缓点头:“我也实在是没想到刘兴田能干出这种事,我马上去通知Leon,另外,这个人你打算怎么办,交给警方吗?”
黎邃略一思虑,眼神冷下来:“先不报警,免得打草惊蛇。”
梁子瑞点点头,他刚出去,袁叔就敲门进来了,沉声道:“公司出事了。”
寒冬腊月天,又正值新年,街上人很少,两个人开车走在路上,仿佛被气温感染,皆是一副冷脸。
“现在已经有超过半数的股东支持召开股东会,进行董事会成员换洗,陆先生不在,我们没有办法阻止他。”袁叔凝重道。
“陆商手上不是有40%的股份吗?加上我之前争取到的,一点余地都没有吗?”
袁叔摇头:“公司有规定,只有股东本人才可以行使股东权益,陆先生现在这样,他手上那部分股份相当于处于沉睡状态。”
“陆商前脚才刚进医院,他后脚就要夺权?”黎邃声音冷到了极点,他想到夜里那位试图给陆商换药的麻醉师,前后一联系,似乎说得通了,刘兴田这是想趁机将陆家置于死地。
“公司内部情况怎么样?”
袁叔只是摇头:“陆先生病危的消息传开后,全乱套了。”
等黎邃到了东彦,他才知道,袁叔说全乱套了一点儿都不夸张。大厅里一片狼藉,四处都是废纸垃圾,几个员工脸色阴沉地抱着纸箱往车库走。黎邃见到了一位眼熟的行政小妹,上前拦住她:“你们去哪儿?”
那姑娘一看见黎邃,火气更大了,直接把纸箱往地上一放:“黎总监,我在公司干了五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大过年的,说让我走就让我走,陆总不在,你就要把他的人全遣散了吗?”
黎邃被她骂得阵阵发懵。
有路过的职工看到了,赶紧过来把那姑娘劝走,走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黎邃一眼,那眼神分明也是不屑的。
黎邃只觉得一阵莫名其妙,转头间,竟然在楼梯上看到了小唐。
按道理说,这姑娘应该在日本出差才对,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合同这么快就签好了吗?
他正想招手叫她,小唐却察觉了他的动作,先一步转身上了楼,刻意避开他似的,嘴里还大声问了句:“刘总的茶泡好了吗?”
黎邃脚步一顿,紧了紧手,什么也没说。
出了电梯,办公室里同样也是一团糟,原本跟着他的几个员工把桌子都搬走了,见他进来,纷纷低下头,不敢面对他似的。
黎邃在隔断中间站了一会儿,周围压抑的气氛简直让他喘不过气来,这时,手机上来了条短信,是小唐发来的——“34楼茶水间。”
黎邃收了手机,从拐角下去。
小唐早就等在那里了,见他下来,立马将他拉了进去,左右看了看,关上门。转身长舒一口气,小声道:“今早刘总发了裁员公告,把陆总的几个心腹部门全清理了一遍,没有及时表明立场的人,全被他辞退了,因为公告走的是原有流程,他们都以为是你发的。”
好一招借刀杀人,黎邃冷笑一声。
“陆总到底病得怎么样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呀?”小唐急道。
黎邃神色黯淡:“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啊?他病得很严重吗?”
黎邃没有回答她,低头沉默了一阵,问:“徐律师他们呢?”
“徐律师被刘总派了一堆难缠的案子,估计这会儿也在焦头烂额呢,公司里现在人人自危,都没人敢出来帮陆总说话了。”
黎邃感到一阵心力交瘁,这件事他是有责任的,陆商出事后,他没有第一时间顾好东彦,这才让刘兴田钻了空子。
“还有更糟糕的,我们手上的几个项目都被叫停了,说是股东会之后再重新进行人员分配。”
黎邃不自觉握紧拳头:“股东会是什么时候?”
“后天。”
“……后天。”黎邃低低地重复道。
茶水间外有人不停地走来走去,小唐不方便和他在一起久待,只好泡了杯咖啡先出去。
“谢谢你。”出门前,黎邃郑重对她道。
门被关上,房间渐渐安静下来,只余下饮水机正欢快地发出咕噜噜的冒泡声。被连番的负面消息炮轰了一中午,黎邃一阵力竭,扶着桌子边缘坐下来,手掌按住眉心。
从接手东彦开始,黎邃一直以来说不上顺手,但大体上是顺利的,偶有一些小麻烦,经过一番努力也总是能得到解决。
这是第一次,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陆商不在,他被刘兴田逼得节节败退,只能处于一种有力气无处使的境地,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说到底,他不过一直都被陆商精心呵护在了荫蔽之中而已。
这样不行,黎邃意识到,他不能这么被动,更不能让陆家苦心经营多年的成果就这么白白地被刘兴田夺走。实权,他需要实权。
想到这里,黎邃起身,敲开了袁叔的办公室门:“袁叔,把陆商的遗嘱给我。”
忙碌了小半生,临别之际,所及所念,也没装满一张纸。黎邃从袁叔手上接过那份公正过的报告书,只觉得内心无比沉重。
袁叔悄无声息地出了门,把空间留给他,黎邃独自坐在沙发上,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有勇气翻开那页薄薄的封面纸。
陆商写得非常简洁,却也非常清晰,黎邃努力保持镇定一行行看下去,看到“陆家别院房产及本人持有的东彦集团40%股份全部赠予黎邃”时,终于还是没忍住,捧着遗嘱泣不成声。
……
在公司里碰了一天壁,加上昨夜几乎一夜未眠,回来的路上,黎邃闷闷的一句话也没说,两眼无神地靠在车座上发愣。
路过一条商业街,黎邃望着大雪纷飞的窗外,忽然坐起来,叫了句“停车”。
袁叔以为他看见了什么熟人,忙踩下刹车,黎邃开了车门,也没打伞,走到马路对面。
这是一家不起眼的手机店,招牌旧旧的,实在算不上高档,店主应该是打算关门了,卷帘门遮了一半。黎邃站在路边,并没有进去,只是远远看着。
“要买东西吗?”袁叔打着伞过来。
黎邃摇摇头,看着店老板忙进忙出地收拾东西,眼里情绪渐浓。
“有一年下大雪,”黎邃失神地看着远处,淡淡开口,“雪很厚,他带我出来买手机,过马路的时候,我滑了一跤,他忽然回过头来,给了我一只手。他的手很凉,但那是我这辈子触摸过的,最温暖的东西。”
袁叔静静听着,黎邃低头,深吸了一口气:“袁叔,我打算做一个决定,希望你不要怪我。”
晚上,黎邃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医院,在监护室里陪陆商待了一会儿,贴着他的耳朵温言耳语地说了好半天话。
等他一出来,眼里的温柔立刻收了起来,脸色沉下来,问梁子瑞:“那个麻醉师还在吗?”
“在,你要交给警方吗?”
“不,放他走。”
梁子瑞一怔,黎邃接着说:“让他去给刘兴田报喜,告诉他事成了。”
“你是想……”
黎邃看向他:“给陆商做一份死亡证明。”
这个决定不光是梁子瑞,等黎邃一说,连梁老院长也深感意外:“你决定好了?买通法医容易,可身份一旦注销,可就回不来了啊。”
黎邃握紧拳头,只求道:“拜托了。”
两位医生面面相觑,皆是无奈地轻叹了一声。
“明天晚上,我会秘密安排飞机送你们去海岛,那里设备齐全,也更安全。”两个人穿过走廊,黎邃对梁医生说了自己的安排。
外面雪已经停了,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梁子瑞点点头,哈出一口白气:“Leon带来了他的手术团队,明天早上会先到。”
虽然安排是黎邃做的,可他眼里的担忧半点也没少:“如果我没预估错,明天陆商的死亡公告一经发出,刘兴田一定会对我进行密切监控,为了保证手术不被打扰,你们过去之后,我就不联系你了。”
梁子瑞冷得不住搓手,笑了出来:“那你怎么办?你忍得住不去打听他的情况?”
黎邃迟疑了:“我……”
“这样,手术结束后,我会用陌生号码给你发一条广告,结尾部分如果是‘退订请按Y’代表成功,如果是‘退订请按N’代表失败,嗯?”梁医生道。
“谢谢……”黎邃道。
梁医生摆摆手:“就算手术成功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毕竟手术只是第一关,手术结束后,他还要经历24小时的关键期,如果他能熬过这24个小时,才能算是真正过了鬼门关。”
黎邃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问:“要输血吗?”
梁子瑞转头看他,黎邃又问:“手术需要输血对吧?”
“血库不缺血。”
“我知道,”黎邃低低道,“我只是……想用自己的方法传递给他一点力量。”
梁子瑞盯着他看了老半天,总觉得黎邃那表情,好像不给他抽血他还委屈了似的,不过抽点儿血也好,免得他精力过剩胡思乱想,于是带他去隔壁血站抽血。
“还好吧?”护士边抽边关切道。
黎邃点点头:“没事。”
看着殷红的鲜血沿着塑料管从自己的身体流出,进入容器,想到之后会再流进陆商的身体,黎邃突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情绪。看,他和陆商,明明不是血亲,却依然血浓于水。
护士抽完血,把器具收好,惯例给了黎邃几颗奶片补充血糖,走时梁子瑞交代她了一句:“这份是指定用血,麻烦单独入库。”
“知道了。”
等梁子瑞进来,发现黎邃拿着奶片糖在发愣。
“头晕吗,发什么呆?”
黎邃摇头,解释道:“这个糖,以前陆商也常买,家里几乎从没断过货。”
梁子瑞笑了一声:“还没分开就睹物思人了?”
“我只是好奇,”黎邃把奶片含进嘴里,“明明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了,他为什么还总是保留着这些习惯,吃的也好,用的也好。”
梁子瑞看了他一眼,显而易见的语气,
“我想是因为,不管你长多大,多有能力,你在他心里,永远都是他的小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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