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露姨走前怕他等得无聊,专门把电视机给打开了。
上面在播放新闻联播,正值新春佳节,四海皆是一片喜庆之景。角落的玻璃缸适时地传来一阵很轻的敲击声,陆商淡淡一笑,把轮椅转过去,摸索着按了下喂食键。
这俩小东西被他养成了精,饿了竟然知道要挠缸,陆商每每听见响声,就知道它们又闹饥荒了。这乌龟也是享福,成天就是吃,吃饱了就把四肢和头往龟壳里一缩,开始呼呼大睡,什么都不操心。养了这么久,个头没怎么长,吃得倒不少,一天一顿肉有时还不够。
陆商觉得他实在不适合养动物,他家的大乌龟养成了饿狼,小乌龟却养成了懒猪。
喂完乌龟,陆商把手放在太阳穴按了按,不知是不是暖气房里呆久了,他渐渐感到一阵头晕,正准备伸手去开窗,忽然心脏一阵骤缩。
他动作凝滞了一秒,脑中只来得及跳出糟糕二字,就被尖锐的疼痛取代。刹那间好像浑身的血液都被煮沸了,他的心脏像一节失控的火车,蛮力挣脱身体的控制,疯狂尖叫起来。陆商一下疼得没忍住,猛地俯身,发出难以承受的闷哼声,整个人失去力气,跌到地毯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四周沉沉一片,与晕眩交织,无数声音同时响在耳边,陆商双眼失去焦距,感觉自己仿佛被人活埋了,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向他砸来,他嘴巴无力地张着,在黑暗的缝隙中艰难地抢夺氧气。
数不清的画面霎时如走马灯一样在脑中掠过,那一瞬间,陆商在一片混沌中,明显感觉到不远的角落里站了一个人,正扛着死神的镰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不行……现在还不行……”他握紧了手,循着记忆挣扎着爬到桌前,竭力拉开抽屉,翻出一管无针注射器。
这个动作几乎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颤抖着手用最后一口气将注射器对准静脉,死命按了下去。
失控的火车司机仿佛在同一时间被枪决,惨死在车轮下。药效发挥得很快,陆商扔了注射器,蜷缩在地上,任药物在他身体里扩散。
整个过程持续而迅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的轰鸣声渐渐消了下去,被替换成了新闻主播的声音,陆商虚弱地睁开眼,空空的客厅里回荡着一片高歌载舞声,眼前有微弱的光线,他还恢复了一点视力。
耳边的歌声伴随着锣鼓敲响,充满了欢庆和喜悦,这座城市,似乎每个人都在庆祝着新年,陆商听着这声音,却不知为何眼眶有点泛红。
有一条漆黑的路,他曾一个人走了很多年,他不怕黑,也不怕摔倒,那时他毫无牵挂。后来身边多出了一个男孩子,试图用笨拙的双手来扶他,起初他只是好奇,想看看这孩子能长成什么模样,不想这一伸手,后来便成了他的依靠。整整七年的相伴,就好像有人在身后为他点亮了一盏灯,一路推着他前行,若不是在濒死的剧痛中得到了感应,他都差点忘了,这世上,再长的路,也终归是有尽头的啊。
新闻联播还没完,陆商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等那阵痛感被压下去了,这才大汗淋漓地撑着坐起来,靠在桌脚上缓了缓。短短一刻钟,他的衣服全被汗水打湿了个透,地上也是一片狼藉,药箱里的棉球和纱布被他匆忙间翻得到处都是。
屋外很安静,雪还在下,一片片被吹散在玻璃窗上,又迅速融化,汇聚成水珠顺流而下。桌上的菜肴正静静地摆着,小火锅咕噜噜冒着热泡,角落里,两只乌龟还在对着一片生肉大快朵颐,陆商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心渐渐沉寂下来。
双腿恢复了一点力气,他慢慢爬起来把地上收拾干净,回卧室换了件衣服,开始给黎邃打电话。
“什么时候回来?”他努力让声音听不出异样。
“等急了吗?抱歉,我刚下高速,还有半小时到家。”
陆商捏了捏手心,上面一层虚汗:“……我刚刚把药瓶打翻了。”
“怎么回事?伤着了吗?”黎邃急问。
“没有,但是药都不小心弄脏了。”
“没关系,我现在去给买,你再等我一下。”黎邃安慰道。
陆商听着,只觉得心口翻腾不止:“黎邃,我……”
“怎么了?”
“……没事,早点回家。”
陆商挂了电话,感到一阵强烈的鼻酸,忍了很久才把那阵酸楚忍下去,接着打给袁叔。
袁叔今天原本是要回老家的,陆商给他打电话时他正在机场候机,接到电话,二话没说就赶来了。
进屋时,陆商正在书桌前写东西,写写停停,神情看起来有些恍惚,眼眶还有点红。他跟在陆商身边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心中莫名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陆商看见他,也没收敛脸上的表情,把手上写好的东西叠好递过来:“联系公证处,去做一份公证。”
袁叔接过:“这是……”
陆商没答,按住心口,侧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去办吧。”
袁叔隐隐猜到了手中这张纸上写的是什么,霎时只觉得千斤重,差点拿不稳,他颤抖着打开一个角,只看了眼抬头,便彻底呆愣在原地。
“袁叔,这些年,谢谢你。”陆商低声说道,并没有看他。
袁叔迟缓地转过头,屋子里只亮了盏台灯,陆商整个人隐没在黑暗里,只露出一个消瘦的肩膀,单薄得好像随时会消失。
黎邃比预计中回来得要晚一些,正值新年,医院只有值班医生,滞留的病患反而比平时更多,陆商的药外面又买不到,他因此不得不多等了一会儿。
到家时陆商正在餐桌前点蜡烛,黎邃见他目光清明,显得非常高兴,拽着他的手不肯放:“你能看见了?”
陆商轻笑着点点头,脸色如常。
黎邃跑了一天,饿坏了,一顿狼吞虎咽,陆商吃不下,坐到他旁边的位置,一边给他夹菜一边看着他吃。
两个人难得这么亲密地吃顿饭,黎邃抽了几朵开得最艳的玫瑰花送到他面前,意有所指地开起玩笑:“这花真适合求婚。”
陆商愣了一下,伸手接过。
黎邃有点害羞,勾着一根手指头挠他的手心:“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陆商被他这话闹得又有些难受,忍了忍,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你是在求婚吗?”
“当然不是了,求婚这么重要的事,哪能这么随便,”黎邃捏住他的手,低头吻了吻手背,“我想先让你给我透个底,我们在一起五年了,我可以转正了吗?”
陆商望着黎邃虔诚又充满渴望的眼睛,那一瞬间,他内心一阵松动,差点和盘托出,可话到嘴边还是被他竭力忍住了。虽然接受手术是陆商自己的决定,可10%的几率,说实话,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假如真能有那个运气,别说一纸婚书,哪怕黎邃要天上的星星,他也能下一秒就去买飞船,可如果没有……
陆商收拾好情绪,抬起头,微笑道:“再考察一年。”
黎邃听罢,眼睛都亮了,高兴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半天才扑上去,把陆商抱进怀里,对着后颈亲了又亲,激动道:“你说的,可不能反悔。”
陆商闭上眼,喉结微动,涩道:“不反悔。”
吃过饭,两个人又讨论了一下公司的事情,黎邃把这几天在外奔波的收获对陆商讲了讲,得到不少建议。
“以后可以把更多的资金用在明面上,”陆商切了块蛋糕递给黎邃,“我托严柯在日本找了几个不错的合作商,已经谈好了,你明天一早,带人过去把合同签了。”
“明天?”黎邃拿叉子的动作滞了一下,嘴上没拒绝,可满满的不舍和不情愿却写在了脸上。
陆商看着他,狠了很心:“你是个大男人,该忙事业的时候就要去忙事业,别总黏着我。”
这话说得略重了,果然,黎邃头垂下去不说话了,表情显得很受伤。
陆商看着就一阵肝疼,在桌子底下捉住他的手,捏了捏,哄道:“就一周。”
晚上,两个人一起洗了个澡,守着零点的到来,黎邃跑了一天,显然累了,一直打瞌睡,陆商却因为药物的关系没什么睡意。等黎邃睡着了,微微坐起来,用手指一遍遍梳理他的头发,眼中的不舍和爱意尽显无疑。
黎邃即使睡着也总是把他圈在怀里,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陆商一度以为他是没有安全感,可后来才渐渐发现,黎邃其实是用这种办法来判断他的心跳和体温是否正常,好在他夜里不适的时候能第一时间察觉。这样的心思,他这辈子大概是再也遇不到第二个了。
再久一点就好了,再久一点就好了,陆商想。
第二天黎邃早早地起来,把陆商每天要吃的药片数出来,用形状不一小瓶子装好,放进了他贴身的衣服里。
“这个大方瓶是中午吃的,小方瓶是晚上吃的,圆瓶和喷雾都是紧急时候用的,”黎邃一一叮嘱,简直十万个不放心,“手上的腕表不要取下来,按第一个键可以直接打给我,不用顾忌时间,什么时候打我都会接……”
黎邃说着说着,恍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刚到陆家的时候,那时的陆商也是这样,对他各种叮嘱,告诉他渴了饿了受伤了要怎么办,如今时光没有倒流,他们的位置却调换了。
“我已经订了行程,等我回来,我们就去热带度假。”黎邃道。
陆商少见地没应他,只低声咳嗽了两声,催促道:“快去吧,赶不上飞机了。”
黎邃从没觉得离家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情,在门口换了鞋,又频频回头。一夜过去,陆商的视力已经很微弱了,模糊看见黎邃站在门口的逆光里,满怀不舍地对他说:“那我走了。”
那光有些耀眼,陆商望着他,有两秒钟的失神:“……嗯。”
等黎邃出了门,他才反应过来,失声叫了句“黎邃”。
黎邃立即回过头来,等着他发话。
陆商脸上那抹急切迅速褪下去,改换上淡淡一笑:“照顾好自己。”
黎邃点点头,盯着陆商看了眼,犹犹豫豫地走了。
等黎邃的车终于开出了院子,陆商长松一口气,像是再也支撑不住,脱力地往地上倒。空旷的客厅突兀地响起一声椅子碰撞声,一片天旋地转中,他听见袁叔从院子里冲了进来,露姨也从厨房跑出来,惊叫着“救护车救护车”。
四周一片吵嚷,似乎来了很多人,陆商忽醒忽睡,意识飘得很远,感觉自己正被人放在担架床上推远,他忽然想起还有件重要的事情没做,虚弱地睁开眼,伸手拽住了袁叔的袖子,嘴角无力地开阖:“袁叔……那孩子……就交给你了……”
说完这句,他像是如愿得偿,瘦骨嶙峋的的手腕彻底垂了下去。
天又下起了雪,袁叔站在院子里,看着陆商被一干人架上救护车,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来,在多年以前,也有过一幕相似的场景,同样是在这个院子里,同样也是陆家人,陆商的父亲对他说:“我儿子就交到你手上了”。他说了这句话,从此再也没回来。
黎邃为了简单,这次只带了一个财务小唐和另一个男业务员小林,三个人在机场落地,等了一会儿不见车来。小唐打了电话给接待,那边不停地道歉,说前来接人的车在路上坏了,要他们稍等。
黎邃听罢,心中不知为何一阵焦灼,坐立不安地在休息室走进走出。
“黎总监,你怎么了?”小林问。
黎邃皱着眉,也察觉了自己的异样,摇摇头:“不知道,总觉得不安心。”
小林有点迷信,听他说这话,立刻被感染,也疑神疑鬼起来。小唐却在这时惊叫了一声,吓了两个人一跳。
“你又怎么了,咋咋呼呼的。”
小唐在包包里翻了又翻,脸色都白了:“我……我忘记带公章了……”
小林一听,瞪大了眼:“你没搞错吧,我们就是过来盖章的,你章子都不带,我们过来干什么的啊?”
小唐都要急哭了:“我,我走的时候明明放包里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
黎邃心中那股焦灼顿时更甚,总觉得冥冥中,像有什么在急着催他回去。头顶上,广播里不停地播放着登机通知,让人徒生出一种紧张感。黎邃在人来人往的候机室里,想起了昨晚陆商不经意间说的话,还有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的只言片语,愈发感到心神不宁。
“怎么办啊?”小唐急得直跺脚。
“去订回去的机票。”黎邃猛地起身,沉声道。
“回去?”小林不可思议,“她一个女孩子不方便,要不我回去拿吧?”
黎邃转过身,声音冷到了极点:“给我订最近的航班,我要回去,你们两个留在这里。”
“啊?”两个人同时发出惊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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