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炼器炉(四)
徐千屿复低头解下自己珍惜佩戴的锦囊“你看, 我这里还有许多,给你。”
说着将他的手掰开,竟将几日所得, 毫无保留,往沈溯微手里倒。
沈溯微一惊,眼看灵石要满溢出去, 劝不住她, 便探出左手, 一只信蝶自掌中翩翩飞出,拍着翅膀飞至徐千屿面前。徐千屿的眼睛睁大,目光被信蝶吸引来去, 一直跟着它落在自己的右肩。
沈溯微趁机接过她手上锦囊, 将掌中灵石全部倒回去。封好袋口,不动声色给她悬回腰间。
徐千屿回过头来,发觉两手空空,一顿“灵石呢?”
娘阖睫道“我自收下了。”
徐千屿放下心, 感觉心内无比满足, 便冲他灿然一笑, 皎如明月生辉。
沈溯微一时没了言语。徐千屿的性子, 原也并非不可捉摸,只不过很极致, 只凭四字“爱憎分明”。
他顿了顿,方道“你若缺钱, 记得与师兄师姐或师长说,灵石自有赚取之法。若非走投无路, 不可使旁门左道。他人之物若想变成你的, 只有他人相赠, 没有求取图谋。”
徐千屿不知听懂没有,点了点头。
白衣美人一叹“我得走了。”
今日重塑灵池不成,无可奈何,只能等下一次。最快明日。
徐千屿舍不得娘,但也明白留她不住,只是目色有些失落。回去的时候,一步三回头。
娘坐在竹林下目送她,一动未动。
沈溯微等她关上门,方起身消去幻象,拂衣而去。
但身后传出一声迟疑的“娘。”
沈溯微身子一僵,转过身便见徐千屿不知何时又跑出了阁子,就站在他数步外的地方,见他回身,便朝他走来。二人之间隔着飘渺白雾,他当即抬起漆黑的眼,轻道“止步。”
徐千屿真的停下。她并未发现异样,因为她根本没有抬头,只是赧然地看着他的衣摆,有些羞涩道“娘赠我的衣裳,忘记拿。”
沈溯微心道不好。
那衣裳是他拿两片树叶幻化,为引她塑灵池而已,哪里是真的衣裳。他此行仓促,实际并不知道徐千屿的尺码。
化形术只能维持一段时间,明早起来,岂不要伤心?但她既然当真,专程寻来,沈溯微无法交代,便默不作声以剑气裁叶,在身后变出两件。
徐千屿将衣裳抱在怀里,心满意足地回去了。他在林中站了许久,确认徐千屿没有再开门出来,方离去了。
沈溯微回去后,在案前坐了片刻,想到那少女的表情。
即便是知道徐千屿身量尺寸,他也并不合适以私人身份赠她衣物。想了想,他忽从那堆积的案卷中翻了一翻,找出一卷。
此卷内容是提议给外门和杂役换新的服饰,下附图示。因不是什么要紧事,一直耽搁未复。
沈溯微对着那图示静静地翻了几页,合上。持笔一勾,盖莲花印,批准。
徐千屿翌日醒来,先是一惊。
她以为这是早上,实际已经睡到下午,但身体比之前更加沉重疲倦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仿佛被人打了一顿,经脉也堵塞了。她见自己手握的“衣裳”,实际是两片枯叶,便知道自己又夜游了。
夜中所见,不过幻影。
但她没有丢掉,而将叶子随手夹在一本书里。
窗外喧闹,弟子们似乎都在院外聚集讲话。过了一会儿,虞楚进来,轻手轻脚地关上阁子门“小姐,我们换新弟子服了,每人两件。你一直没有起来,我,我帮你领来啦。”
她自己已经换上,走上前时,徐千屿便看了个真切。新弟子服仍是素纱白裳,但肩上缀有玉珠飞羽,将她青涩的脸颊衬出许多活泼灵气。
据说弟子服早有争议。有几个长老觉得太花哨,影响练功。但弟子们很喜欢,少年人大都爱俏。徐千屿将柔软衣袍抖展开,挑剔地看了半天,点点头,也觉得比旧的好看些。虞楚转了个圈,羽毛尖儿摇晃,笑道“好漂亮。像仙鹤羽衣。”
待虞楚一走,徐千屿也换上试试,在镜前照了照,很是满意,嘴角一勾“娘待我真好。”
系统“你清醒一点,这是你们发的校服……”
徐千屿置若罔闻,还不忘反复地搭配她的腰带、手环、耳铛“它怎么早不发,晚不发,偏这个时候发?我不管,这就是我娘送我的。”
系统小心翼翼道“那个,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徐千屿表情一顿。
糟糕,生辰——
谢妄真闭目,在黑暗中不断下坠。
他从天亮等到天黑,承受四肢百骸撕裂的疼痛。待那扑在脸上的茉莉香气淡得几乎闻不到了,他焦躁起来,方意识到他从未感觉到一天的时间如此漫长,原是因为自己在等待。
小姐大约是忘了,有什么可期待的?
她这个人可以随口应答,实际并不上心。因为她被宠坏了,即便是犯了错,也没有人能真的责怪她。他原本不该抱有期待。
袖口内,谢妄真将手指攥得发白。冷汗濡湿了眼睫,他感到了一种漠然的恨意。
然而门突然被打开,一个人影跑了进来“师叔。”
开门的瞬间燥热和喧哗涌入,仿若带来一线生机,将濒死的人冲刷上岸。
“我迟了。”徐千屿搁下伞走进。
外面夏夜疾风骤雨。徐千屿衣衫因而裹挟着热风与雨气。
小姐点起灯烛,嘴里说着话,念叨着领了新的弟子服云云。
屋里亮起来。她穿着确与从前不同,那肩上钉有羽绒花,动作间细小的白绒摇摆。
灯下看人,要比寻常添些颜色。
谢妄真发现小姐出落了些。她剪灯芯时颇为专注,不记得蹙眉,眉眼间浅薄戾气便散去,侧面看来,有一股纯洁的稚气,如桂宫仙子,不可沾染半分。
却叫魔更加觊觎。
徐千屿把凳子勾了过来,一扭头便与谢妄真深不见底的瞳孔对视。
徐千屿给他喂了花露,他今日有些喝不下去,冷汗密布,脸色也格外苍白“师叔,你好些了吗?”
少年垂下长睫“好些。”
隔了一会儿,见她还坐着,心内生出一股奇怪的滋味,又问“你还不走?”
徐千屿奇道“今日不是你生辰吗?”
她掏出几锭金,错落地摆在桌上“此处什么也没有,你也别嫌简陋。按我们南陵习俗,先搭一座长命桥。”
谢妄真忽而想起初次见小姐的时候,她亦冲他丢过一锭金,和此时情态,大不相同。像做梦一般。
徐千屿又点了上一根“满天星”,是烟火。仙宗喜静,没炮,只有这种安静无声的烟火。她挑了半天,就这个点起来还算过得去,光芒璀璨,很是抓眼。
谢妄真觉察火星,一顿,侧眼“你不怕,烧到我的床。”
忽而心中嗡鸣起来。
——别让这炉子过来。
——小心烧到你的床,你又爬不起来。
少女的声音娇蛮,又有些熟悉。谢妄真一时迷惘,这又是徐千屿何年何月对他说的话,还是他太痛了,对小姐产生的幻觉?
“不会的。”徐千屿伸手护了一下四溅的火星,小心地转过身来。
谢妄真先看见小姐白皙的手,再向上看见不断坠落那双手上的火星。
徐千屿自己喜欢烟火。自入蓬莱以来,她好久没放炮了,正好借此机会过一过瘾,就没顾上去看师叔的反应,光顾着盯火花看,嘴角翘起。
谢妄真便在火花四溅中,看向她专注的眼睛。小姐的眼睛本就明亮,在此绚烂火光中,更如泼洒金玉,有一种令人震撼的美丽。
烟火棒很快烧到底,徐千屿便对上谢妄真的视线。
火花倒映在他的瞳孔中,使之染上细碎金光,黝黑而含情。少年红唇翘起,皮肤如玉,隔着璀璨星火,他分明是望着她笑。那笑于散漫中,竟透出了一丝温情。
徐千屿唇边笑意却忽然淡了些。
烟火灭了,两人笼进暗处,看不清彼此的表情。谢妄真闭目,尚在心跳,鬼使神差道“明日……”
徐千屿道“我还来,等我。”
说此话时,徐千屿手按在金锭搭成的那座“长命桥”上,一推而倒。
谢妄真闭上眼,周身疼痛似觉察不到,竟又是一笑。
第二日,徐千屿窝在榻上看了一日书,毫无出门意图。眼看夜幕降临,系统忍不住提醒道“小千,你是不是……”
徐千屿忽而道“他是谢妄真。”
如系统有人身,此时已经从脖颈凉到后背,吓成了一座冰雕。半晌,它悄悄附在了徐千屿捧着的那本书上,从下面偷偷观察徐千屿的神色。
然而徐千屿的眼睛里,无爱无憎,只有一片漠然的平静,甚至迅速看完了一页,又翻一页。
她不仅认出了谢妄真,把他和小乙对上,还在认出他的瞬间,又看到无数往事。就在那处阁子里,有很多日夜,谢妄真坐在榻上持卷,她喜欢蹲在榻边,两手搭在他腿上仰头讲话。
他看书并不认真,经朝她投来这样的目光,散漫含笑地听,一瓣一瓣地喂她水果,仿佛那是更有趣的事情。
她想起这些,却很奇异地没有什么情绪,如旁观他人画卷。单是胸口伴随着败雪的疼痛,仿佛发作的陈年旧疾。
她没有继承前世的感情,却继承了前世的剑伤,时而隐隐作痛,这就很烦人了。
“我不会再去了。”徐千屿旧疾发作,就烦躁起来,“倘若你再骗我,我就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系统一见她眼神,和砍下狐狸尾巴那日如出一辙,登时瑟瑟发抖,连声道歉。又将无真钻进梦影筒的事,事无巨细,和盘托出。话至末尾,忍不住上气不接下气、嘤嘤地哭起来,“求求你了,你别生我的气,我以后一定什么都告诉你!”
原本娇蛮可爱的宿主,忽然间和仇敌一般冷言冷语,令它在这个世界顿觉惊惶、孤单。
怎么有种失恋的感觉,呜呜。
徐千屿听完,什么也没说。拿起自己的木剑擦了一遍,随后提剑窗口翻出,踏入擂台。
自和陈铎对决的影像引起弟子哗然后,她没再上擂台。她不想看到别人的冷言冷语,又不知道那原本在勤奋榜的第一的名字现在跌到了哪一位,觉得甚为无趣,便不想去了。
但她此时想要练剑。
只有凌风的快意,可以使她忘记前世遗留的病痛。
徐千屿在那茧中投信柱内,看到了堆积成山的“信”。因堆满未收,她不能约架,要先清理她的信。
擂台之上,可以给同门传信,有公开亦有私密。公开的一般用于约战,凡至此擂台者,都能打开信,看到某人约某人一战。私密的则用于以武会友,交流技巧。
但时间长了,信的内容便不那么正式,说什么废话的都有,信也如雪片一般漫天飞舞。
徐千屿犹豫了一下,从中间取出一封灰色的密信,果然是骂她擂台打人,不讲武德。徐千屿面无表情地丢掉,又抽一封,展开,那信中人问她“难道勤奋榜第一,每一场都是这样不择手段地取胜吗?那可要小心了,许愿我千万不要碰到你。”
她果然就不应该看,应该直接把这信槽中的废纸烧了,影响她的心情。
徐千屿站了一会儿,决定再拆最后一个。她没有从中间抽,随手取了最上面的一封信。信边盈盈生金光,与前两封私密信件不同,这封信是公开的,谁都可以取看。
那上面的话却很短,只有一句
“仗木剑的小师妹你还好吗?许久不见,甚是想念。擂台无你,如月有缺。”
匿名。
擂台无你,如月有缺。
徐千屿怔住。
她忽然注意到,这信下方有很多歪歪扭扭的竖线,很是奇怪,细看,竟是一道一道的剑痕。
像是有修士看了信,亦有所感,想留下些什么,但又不知说什么好,便用剑留下了一道剑痕,表示有自己的一份。后面一个也如此照做。
那些剑痕深深浅浅,有宽有窄。她数了数,足足一百二十七道不同的剑痕。
曾有一百多个同门见她不归,看过她的信槽,打开过这封公开信,留下了一道剑痕。此信总是被取出又放回,所以才在最顶上。
徐千屿无言地看着信。
她忽而相信,这正是陆呦到来以前的蓬莱,一个她曾经深信不疑的师门。自有人不喜欢她,但她日日勤勉,亦有人能看得见,亦有人会在乎。许多同门,不知姓名,但早已遥遥相敬,相识相知。
她将其他的信烧了,单将此信放回信槽,决定明天也要来擂台,天天都要来练剑。
这么一想,她便开始拍人对战。但是夜深人静,弟子大都睡下了,没什么人在此处练剑。
好容易拍到一个,徐千屿一转过身,那高大的男人缠着腕带,一见她便道“徐千屿,你大半夜不睡觉,怎么还练剑?”
“师父……师兄。”徐千屿碰见熟人,喜道,“你怎么在这儿?”
高逢兴“嗤”地笑了,那双绿眼睛竟显得生动起来,如一汪春水“我日日都在这里。若是弟子找不到人练习,我便会应战陪练。”
这教习,当得也太辛苦了。
“并不辛苦,沈溯微以前也是如此。”高逢兴似是知道她想什么,两指挟着剑尖,将其“当”地一弹,剑鸣中横眼过来,目中雪亮,意气风发,“我喜欢剑。”
二人已经战起来。徐千屿上下翻飞,剑势凶猛,转瞬间过了百招,将高逢兴打退。
高逢兴道“你进益良多,剑花也会挽了。”
徐千屿闻言,赶紧当着他的面又挽了一个,刚才挽得太仓促,有点不完美。
“果然是夸不得,这尾巴又翘到天上去了。”高逢兴叫她逗笑了,抱臂瞅她,“你这灵池……”
剑术有所提升,剑势亦很凶猛。只是许久不见,修为就升了一层,恐不是她不愿,而是她力有不逮。徐千屿有进内门的资质,倘若老天叫她的修为就此到了头,在他看来,确实可惜。
戳到痛处,徐千屿不高兴道“内功出了点问题,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很快就好了。”
她当真是这样想的。
只要等师兄忙完,帮她解了那些书上的惑,她一定能升阶。
话说回来,师兄有这么忙么,竟然好多日都没有将书还回。他会不会是把这件事忘了?
高逢兴见她面色惶疑,竟破天荒地没有继续嘲讽她,劝慰一句,“你知道吗?我十三岁时便到达筑基第八层,迄今为止,停滞不前,已经有十三年了。”
见有人自揭短处,徐千屿大为吃惊,便被转移注意。
“修炼本就是如此,总有人比你天赋好,也总有不如意的时候。”高逢兴哂道,“我十三岁那年修剑术,教我的师父,就沈溯微,比我还小一岁,修为亦不如我。你再看今日,我二人差距。”
徐千屿忍不住问“师父,你都不妒忌他么?”
师兄天姿太好,升阶太快,连她有时都会忍不住嫉妒。
“我儿时倒是有些耻辱,总是给他难堪。不过……他当时并没有对我轻贱半分,也没有畏怯半分,无论我说什么,他只谈剑。凡自己所有,倾囊相授,我自愧弗如。倘若将登大道之人,都是这样品性,倒也能令我信服。”
“待剑术学完,我亦想要做这样的人。不管旁人如何,反正我自求我的道,不为外物所扰。”
这些年来,他迎来送往,送走多少有天赋的同门,“徒弟”有进了内门的,有修为早就超过他的,他早就看淡,有了自己的节奏。
高逢兴道“来吧,别废话了,再打一场!”
徐千屿感觉有些吃力,灵池仿佛纠成一团,经脉四处不通,灵池也耗尽了。但她正在兴头上,哪里肯服软扫兴,便强行引气入体,扩了经脉,说不定这样就能将灵池撑开了呢?
徐千屿一跃而起,当头劈下,但这剑擦着高逢兴剑身而过,斜擦出了一溜火星。高逢兴在她轨迹歪斜的瞬间,吓了一跳,揪住她领子,将她接住“怎么了,怎么了?”
徐千屿显然已经没了意识,高逢兴将她晃了晃“你这,不要吓我。”
身后若有似无的雪松香气袭来,面前一空。
高逢兴一转头,便见玉冠束发的白裳仙君,不知何时将徐千屿抱起,正垂眸看她的脸。徐千屿坐在他右手臂弯,头渐渐向下滑落靠在他的颈窝,沈溯微也没有将她扳正,只是偏了偏头,就那样忍受了。
“师父……”
他很是讶异,怀疑自己做梦,还揉了揉眼睛,“你,她……”
因沈溯微为人很有距离感,莫说是女孩,就连少年时关系亲密的男修搭他肩膀,他都会僵硬。
若有人从背后冷不丁搭上去,想同他玩笑,他应激起来,能瞬间将对方掀翻在地,或以剑气击出很远,反应过来,方道一声抱歉。时间久了,同门也了解他脾性,便知道在他面前守着分寸。
尚没有见他以这种抱小儿的姿态抱过谁,竟然抱得还很娴熟。
沈溯微看他一眼,欲言又止,抛下一句话便消失了“回头同你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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