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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年的秋天阮眠提前通过了学校的毕业答辩,成了b市协和医院胸外科的一员。
刚入医院的那两个月,她忙得连轴转,带她的老师又是胸外以严格出名的副主任孟甫平,挨骂不在少数,通宵加班更是常事,一瞬间就像是回到了几年前在这里轮科实习的时候,简直心力交瘁到崩溃。
春节前夕,医院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开交,酒驾车祸发热高烧,急诊门诊几乎彻夜通明。
夜里十点,阮眠参加完一台钢筋贯穿伤的观摩手术,跟作为手术一助和手术指导的孟甫平一同回到办公室。
那时急诊大楼外面是一阵接一阵的笛鸣声,伴随着窗外的狂风暴雨,莫名令人心慌。
办公室里,孟甫平走到饮水机前接了杯热茶,才刚喝了一口,科室同事从外面跑进来,声音带着几分急促,“孟主任,市郊那边发生紧急事故了,周院长叫您过去开会!”
孟甫平应了声,连杯盖都来不及放好,直接把水杯往桌上一放,跟着人跑了出去。
窗外雨声敲打,办公室铃声乍响,阮眠起身接通,听完电话那边的描述,急声说:“好,我马上来。”
电话里没详细说,只提到市郊一栋刚交房不久的居民楼发生了坍塌,一梯两户,共十二层,伤亡惨重。
院里紧急制定了救援计划,一部分医生去往现场参与救援,一部分医生留在医院做好接收危重病人的准备。
阮眠跟着出了现场。
这不是她第一次出现场,但等真到了地方,看着四周哭天抢地的哀嚎声,以及被消防人员从废墟里扒出来已经没有呼吸的人员,仍旧觉得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喘不过来气。
大雨加上过低的温度,增加了救援难度,也让很多人失去了可能存在的生存机会,阮眠很快收起那些不必要的情绪,投入到了抢救伤员当中。
救援任务持续了半个月,那段时间漫天的电视报道,整座城市甚至是全国人民都在关注这件事,但最终的结果却并不如人愿,一栋楼上百名住户,最后活下来的却只有十几个人,有的是没了父母孩子,有的没了兄弟姐妹,但更多是整个家庭都没了。
楼塌了,背后牵扯到的关系利益错综复杂,上到某个大人物,下到一个小小的水泥供货商,全都成了罪人。
阮眠在春节休假回平城的路上,看到了关于某些部门关于这件事情的处理情况。
那些该罚的一个都没逃掉,但这个结果也只能勉强算得上对得起那些还活着的人,至于那些无辜逝去的人,无论如何,终究都是无法弥补的遗憾。
她关掉手机,扭头看向窗外,轻叹了声气。
出租车在小区门口停下,阮眠隔着窗户看见等在门口的父亲,笑着从车里走了下去,朝着不远处的人喊了声:“爸。”
阮明科正在看小区里那些老年人下象棋,听见声音,抬头看过来,也很快迎了上去,笑着问道:“这次回来呆几天啊?”
“一周左右。”
阮眠提着行李,“下个月要和孟老师去洛林乡参加一个培训会,估计得忙一阵子。”
阮明科叹口气:“怎么现在你比我还忙了。”
阮眠笑了声:“奶奶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
阮明科扭头看她:“今天还说要亲自下厨给你烧好吃的,比阿姨还能折腾。”
“是吗。”
父女俩一路说说笑笑,到家里,周秀君已经在厨房和阿姨忙着准备中午饭,香味顺着飘到门口。
阮眠换了鞋走过去,“奶奶,烧什么呢,这么香。”
周秀君从厨房探了头出来,格外显摆的说:“还能有什么,不都是你爱吃的那些。”
“那我有口福了。”
阮眠捶了捶老太太的肩颈,然后伸手捡了块拌黄瓜丢进嘴里。
周秀君往她胳膊上一拍,叫唤道:“洗手了没?
就这么吃。
还医生呢,一点都不讲究。”
阮眠哼哼笑,拧开旁边水龙头洗了手,走出去陪阮明科在客厅看电视,新闻上正好在回顾b市居民楼坍塌一事,镜头一晃,阮明科竟然还在右下角看到了阮眠的身影。
他暂停了下,问阮眠:“那是你吗?”
阮眠盯着电视屏幕想了会,挠了下额头说:“是吧。”
那应该是救援的第二天,当地电视台派记者连线报道现场情况,阮眠当时负责护送一个伤员回医院,镜头大概是往这里扫过一下,拍到了她一个不怎么清楚的侧影,但熟悉的人还是能一眼认出来。
阮明科摁了继续,电视声音重新在屋里响起来,报道内容也转接到了今早上才公布出来的调查结果,其中一个集团老总涉案严重被判了死刑。
阮明科又开了话茬:“这个唐伟据说还投资了不少科研项目,他这被抓,那些项目估计也要受到牵连了。”
阮眠多了个心眼,问:“你那个项目组没事吧?”
“跟我们没关系,我们这是上头批的经费。”
阮明科皱眉想了会:“不过我一个同事好像是……”
他话说了一半,又想起什么别的,和阮眠说:“对了,我这个同事他有个儿子,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阮明科笑了声:“行,我不说了,但是你妈那边你得做好准备,她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
结果还没等阮眠做好准备,第二天一早方如清就直接杀上门来了,还给她带了一批优质单身男青年的资料。
方如清说:“这些都是妈妈单位阿姨家,还有你赵叔叔那认识的一些人,我全都仔细查过了,家世清白,工作也很好,你看看有没有哪个是和你心意的。”
阮眠看着手上这些跟简历差不多的东西,有些哭笑不得:“妈,你这也太正式了吧。”
“那我还不是为了你。”
方如清苦口婆心:“你这虚岁马上都快二十七了,再拖下去,好的都给别人挑走了。”
阮眠微微睁大眼,轻叹了口气:“妈,我现在真没时间谈恋爱,更何况我近几年都会留在b市发展,人家会乐意谈个这么远的女朋友吗?”
“那总不能一直这么单着吧,好歹处一个,万一合适呢?”
方如清絮絮叨叨又说了一大堆。
阮眠听得耳朵起茧,最后妥协道:“那这样,等我去洛林那边培训完回来,我再听您安排行吗?”
“真的?”
“真的,但你得等我忙完这阵。”
“也行吧。
那你今年是跟你爸这过年,还是去我那边?”
她没给阮眠思考的时间,自己做了决定,“还是去我那边吧,书棠今年也回来了,书阳也很想你。”
阮眠去年春节留在b市,后来回来也没住上几天,这次也就没拒绝:“行,那我明天早上过去。”
等到第二天,阮眠去赵家那边过完年,又住了两三天,原本想和李执约顿饭,但他回了溪平老家,一时半会回不来,只能约了下次。
之后短暂的假期结束,阮眠又回了b市,在去洛林培训之前,跟何泽川在国贸吃了顿饭。
何泽川大学之后放弃了学校的保研名额,跟几个朋友在外面捯饬了一个游戏公司,这几年浪里淘沙沙里淘金,到如今也能在业内排得上名了。
阮眠之前去他公司,都还要提前预约来着,就连这次饭也是半个月前就约好的。
点过餐,阮眠喝了口桌上的柠檬水,打趣道:“我现在见你一面比我休假还难。”
何泽川轻笑,“说反了吧,你要找我随时可以见,你休假能随时休吗?”
他这几年变化不多,除了必要时刻穿着正装,其余都是一身运动裤加t恤,加上长得显小,看起来就还像个还没出校园的大学生。
阮眠懒得跟他打嘴仗,毕竟一次都没赢过,“对了,你上次说你妈要给你介绍对象,你后来是怎么回绝掉的?”
“这个啊。”
何泽川看着阮眠,笑得有些莫名其妙。
阮眠猜了下:“你该不会跟你妈说我是你女朋友吧?”
“那倒没有。”
“那你怎么说的?”
阮眠放下玻璃杯,“让我也学一下。”
何泽川看着她,“你真要听?”
“嗯。”
他点点头,语气平和:“我跟我妈说我喜欢和我一样的。”
阮眠没反应过来,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何泽川一字一句道:“和我一样的,男的。”
大概过了几分钟,阮眠格外认真的问了句:“你现在是不是已经被你妈逐出家门了?”
“没啊,她就是放弃了给我介绍女朋友的想法。”
何泽川笑了声:“准备给我介绍男朋友了。”
阮眠抿了抿唇,正巧服务员上餐,她放弃了这个话题,“行,我们还是先吃饭吧。”
后来吃完饭,何泽川送阮眠回医院,到地方时,他问阮眠:“你妈催你找男朋友啊?”
“嗯,而且还催的很急。”
阮眠解开安全带,“我估计我快扛不住了。”
何泽川动了动手指,漫不经心道:“那不然下次你妈再催你,你拿我当挡箭牌呗。”
“那不行。”
阮眠下了车,站在外面说:“一个谎得用无数个谎才能维系住,如果我真拿你当挡箭牌,我妈下一步就该催婚了。”
“好吧。”
阮眠关上车门,从窗口和他说再见:“那我先回去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何泽川半趴在方向盘上,和她挥了挥手,看着她进了医院大门,才驱车离开这里。
之后几天,阮眠依旧忙得晕头转向,直到去洛林前一天晚上才交了个早班,回去收拾完行李,又在线上跟孟甫平还有其他几个要去参加培训的同事开了半个小时的会。
次日一早,大巴车从医院出发到机场转机,下午一点才抵达洛林,到地方孟甫平让他们回房间休息,晚点再去当地医院参观学习。
阮眠和隔壁普外科的师姐林嘉卉住一间房,从她们房间的窗户可以看见对面连绵起伏的山峦。
舟车劳顿,阮眠先去浴室冲了把澡,出来时,听见林嘉卉在跟男朋友打电话形容这里的山清水秀,绘声绘色的。
阮眠笑了声,擦着头发去找自己的手机,解锁后看见上面有好几个孟星阑的未接来电。
她给回了过去。
接通后,孟星阑问:“你刚才干嘛呢,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
阮眠笑了声:“在洗澡。”
这时候,林嘉卉那边不知道跟男朋友聊到了什么,突然开始吵了起来。
阮眠看了她一眼,拿着手机去了房间外面。
孟星阑问:“你刚交班啊?”
“不是,在外面出差。”
“你怎么突然出差了?
我还想找你陪我试婚纱呢。”
孟星阑和梁熠然在大三那年正式成了男女朋友,去年圣诞节梁熠然求婚成功,两家长辈把婚期定到了今年六月。
“临时有个培训会。”
阮眠笑:“你什么时候试婚纱?”
“这个月底,你能赶得回来吗?”
“不确定。”
这次光培训就有十天,就这还不保证之后有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阮眠没敢把话说的太肯定。
孟星阑叹了声气:“那好吧,我到时候发照片给你。”
“行。”
“你在外面多注意身体啊。”
孟星阑也是工作间隙抽空给她打的电话,没能多聊。
挂了电话,阮眠拽下搭在颈间的毛巾,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在外面站了几分钟才回房间。
十天的培训时间一晃而过,要走的那天,这次培训会的承办方在酒店安排送别宴。
考虑到职业原因,席上并没有安排酒水,后来在场的所有人再想起这天,都对于这个安排感到格外庆幸。
阮眠记得那天是二零一九年的三月六日,惊蛰,洛林前几日还是阴雨绵绵,那天却是格外的闷热,人也莫名焦灼烦躁。
到了酒店,阮眠没吃几口,觉得心里堵得慌,起身准备去大厅透气,听见路过的服务员在讨论摆在前厅的观赏鱼缸发生了怪事,说是养在里面的鱼都跟吃了兴奋剂似地乱蹦跶,把水缸里面的水溅得满地都是。
当时谁也没注意,只以为是酒店里的人乱投喂了什么。
大中午,酒店对外营业,来往的客人众多,送别宴安排在二楼的竹苑厅,旁边三个厅也全都是人,楼外面的马路车来车往,正是热闹的时候。
阮眠透完气回来,平底鞋踩着地面铺着的柔软地毯,恍惚中觉得地面好像是晃动了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并没有在意,但等走到竹苑厅门口时,之前那阵晃动愈发明显,并且越来越强,挂在墙壁上吊灯也跟着开始晃动,眼前可见的一切都在摇晃。
地震了!
阮眠心里涌上这个念头的下一秒,整栋建筑楼都陷入剧烈的晃动之中,天花板开始掉碎灰。
那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六层楼高的酒楼从地基开始坍塌,整个走廊楼道挤得全是人。
有人在哀嚎有人在尖叫也有人在哭泣,整片天地像是末日来临,恐惧和慌乱几乎要压垮每个人。
竹苑厅靠近安全通道口,但阮眠和整个厅的医护人员却是最后才撤离的,前脚人刚跑出去,后脚楼就塌了。
阮眠甚至看见有人从六楼跳下来,然后在瞬间被废墟掩埋,生死未明。
猛烈的地震只持续了十几秒,带来的却是毁天灭地的惨况,街道上不断有哭声传出来。
灰蒙蒙的天,不时传来的余震,四周全是生命逝去的气息,阮眠倏地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在备忘录里分别写下给阮明科和方如清的话。
在这种境况下,思绪都是杂乱的,她甚至有些不知道从何说起才好,最后只能仓促简短的留下那么一两句。
万一回不去了,这些只言片语哪怕不足以慰藉生离死别,但至少要给他们一点能扛过伤痛的念想。
阮眠确认备忘录保存好,在关掉手机那一瞬间,她听见林嘉卉哭着在给男朋友留语音。
之前那么激烈的争吵,好像只是剧目里短暂的一幕前情,她语无伦次说着的“我爱你”,才是真心彰显的重头戏。
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刻,阮眠突然想起了陈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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