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翩翩河边走(下)
来人是左将军皇甫嵩,其人经历了白日战事,晚间的刑杀,早已经心如止水,不想多理会军中之事……但公孙珣请他深夜而来,他倒也无法推辞。
“不瞒皇甫公,战事已定,我明日便要走。”深夜私帐,二人随意坐定,公孙珣便开门见山。“表功的奏疏战前便已经送去一封,刚刚又让王羲伯写了一封新的,已经连夜送往洛阳……临行之前,有些事物想托付给皇甫公。”
皇甫嵩面不改色,几乎是瞬间醒悟:“可是要将俘虏交与我处置?卫将军放心,既然已经施展了刑罚,俘虏在我这里一定会妥善安置。”
公孙珣点点头,这便是他选择皇甫嵩的理由,既然已经处罚过了,就没必要再行杀戮,而皇甫嵩之前展示的态度此时反而是最佳的。
而相对应的,皇甫嵩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并不以为意。
不过,公孙珣点完头后复又补充了一句:“数日后洛中必然有旨意到,在这之前,非只是俘虏,我部北军三河五校,乃至大营、后勤、节杖……总之,此处种种,也全都交给左将军暂且节制。”
皇甫嵩这次是真有些茫然了,他并没有直接答应,而是沉吟许久方才正色相询:“别的倒也罢了,文琪此番返回洛阳,居然不带北军与节杖复命吗?北军本就是禁军,大不了将三河骑士在函谷关就地解散,只带北军五校归洛就是。还是说洛中有变,大将军为了防止人心不安,这才专门有言在先,让你不必带兵回去?”
公孙珣沉默了片刻,但还是说了实话:“明日便要走,我也没什么可遮掩的……其实,我说将走,不是受大将军之令回洛,而是要回幽州。”
饶是皇甫嵩屡经动乱,也不由心下惊疑:“幽州出了何事?”
“幽州有变,乌桓、鲜卑俱反,以至于隔断塞外!”公孙珣恳切言道。“皇甫公,幽州乡梓受叛军袭扰,凉州前车之鉴在此,我不得不管。再说了,今日已经破敌,我公孙珣也算没有辜负了中枢与大将军的托付,更没有辜负关中士民……那明日,自然便要轻身返乡,戍卫乡梓。”
皇甫嵩一时叹气,却又许久不言。
而公孙珣说完这话后也没有过分逼迫,只是安静等对方言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皇甫义真才有些艰难的追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是年前反的,过年后盖元固在长安接到信使,便匆匆过来了,也就是正月初三那日我才得了讯息。”公孙珣缓缓而言。“便请他封锁潼关,然后便提军来战了。”
皇甫嵩陡然想起公孙珣当日收到信后,将信件直接塞入到靴子中的情形,一方面佩服对方的镇定与雷厉风行,另一方面也是确信无疑了:
“只有一问……为何不让前将军代为节制?”
“因为前将军按捺不住自己的功名之心,之前只在此处屯驻,便和骠骑将军、袁氏皆有交通,何况如此战事已定?只怕洛阳乱局少不了他的出场。”烛火下的公孙珣不由一声嗤笑。“其实我对前将军并无什么偏见,他欲如何我也……并不在意。而洛中如何,我也并不是很在意。只是走之前,我万万不能亲手授这些人以权柄。否则他们日后惹出祸来,我岂不是要被人指为同党?”
皇甫嵩欲言又止……其实,到了皇甫义真这个层面,又何尝看不出洛阳要出乱子?又何尝不知道天下已经板荡?又何尝不清楚董卓为人粗暴强横?所以,公孙珣给出的理由确实让人无话可说。
而且何止是董卓,同样的道理,若把这些兵马俘虏交给完全忠于那个天子的盖勋,鬼知道盖勋回到洛阳后会不会作出当日张奂的旧事?而若是交给作为党人骨干的刘表、鲍信,天知道会不会同样失控?
这个时候,居然还真是他皇甫嵩最为妥当。
“只待洛中旨意。”停了半晌,皇甫嵩方才答应。“若洛中有所分派,我必然会将兵马交出……”
“那就不是我的事情了。”公孙珣摊手笑道。“反正皇甫公多半只是与我一样,不想淌这趟混水罢了……我将全军与你,恰如你待旨意行事。”
皇甫嵩一时摇头,然后便径直告辞,只待明日公孙珣亲自当众交接。
然而,等到这位左将军回到自己驻地,匆忙唤来自己侄子皇甫郦做出交代,让其为明日军权交接做准备之时,皇甫郦却是久久沉默不语。
“这是何意?”上了年纪的皇甫嵩头疼至极,只能无奈扶额询问。
“叔父大人。”皇甫郦思索再三,咬牙言道。“前将军之前便不服你,便是对卫将军,今日一战之前其人也颇有不忿之色,明日交接,卫将军在此主持,局势必然无忧。可卫将军一走,前将军必然生乱,说不定会立即夺回旧部!他的那些旧部,都是跟他数年被他恩养许久的心腹,如何能制?”
皇甫嵩当即摇头:“我只是代管兵马,洛中旨意一到便奉旨行事,他的旧部,夺回去便夺回去好了……数日之间,难道就会反了吗?”
“若是洛中旨意到后,其人依旧我行我素呢?”皇甫郦追问不止。
“那就更不必管他。”皇甫嵩再度摇头。“董仲颖没有你想的那么蠢,他若是抗旨,不是大将军便是袁隗与他有约,恰如之前公孙珣在函谷关斩杀赵延一般,自有所恃……这种事情咱们掺和什么?”
皇甫郦依旧有话要说:“叔父大人,咱们即便是不学董仲颖那般欲在洛中有所为,也该学卫将军明哲保身吧?”
“你小子……到底什么意思?”皇甫嵩终于无奈叹气。
“公孙文琪今日归幽州……真的只是记挂乡梓吗?”皇甫郦咬牙反问。“幽州早不反,晚不反,为何今日反?”
“自然是因为卫将军离开彼处,才让彼处鲜卑、乌桓生了异心。”皇甫嵩当即驳斥。“这件事情朝中已经知道,不过卫将军为了防止军心动摇,才主动隔绝消息的……你莫要乱说!”
“便当是如此好了。”皇甫郦依旧有自己的想法。“可依我看,幽州即便有乱,也未必就如凉州这般可怖,其人如此着急返乡,恐怕抽身事外坐观成败之意还是有的!待洛中局势崩塌,他必然会携幽燕之士南下洛中,奠定局势!说不定还要取大将军而代之,独揽大权!”
“那又如何?”皇甫嵩一时冷笑。“你以为你家大人我没想到此处吗?”
皇甫郦当即愕然。
“小子,”因为熬夜而双目通红的皇甫嵩盯着自己侄子缓缓言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不就是想让我借此良机,制住董卓,独占此处五万大军,然后进可为洛中事,退可保关中、平凉州,安定一时……对不对?”
“是!”皇甫郦勉力应声道。
“那你可知道,数年前,尚且为我幕僚的阎叔德还曾劝我南面称制呢?”皇甫嵩愈发冷笑不止。“他当时说凉州已经到了必反的境地,若我能举大兵联合凉州叛军,则皇甫氏亦可代刘氏为之……这岂不是比你今日的主意更好上三分?”
皇甫郦愈发不知所措。
“但我问你。”皇甫嵩继续满脸嘲讽,追问自己侄子不止。“若我当日真的信了他的话,你今日会不会也陈尸在渭水之中?”
皇甫郦尴尬下跪请罪。
“你啊!”皇甫嵩见状不由叹气道。“阎叔德为何自戕,我就不多说了,说了你也不懂。咱们就事论事,只说你的主意……按你的说法,大将军欲为洛中事,阉宦欲为洛中事,党人欲为洛中事,然后董仲颖也欲为、公孙珣亦欲为!而刚才公孙珣还向我透露,暗指袁氏也包藏祸心……既如此,这么多人,最后偏偏又只有一个人能赢,此人凭什么是我们皇甫氏?我们皇甫氏到底有什么?五万兵马又如何,信不信盖勋第一个拉走五千人去守长安城?然后北宫一道圣旨便能散了两万,大将军一声令下,袁氏几封书信,又能跑了两万?最后卫将军领着幽燕之士南下,你都没有兵马抵挡的!”
皇甫郦尴尬低头叩首。
“此事不必再多言。”皇甫嵩最后干脆甩袖言道。“我今日可惜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董仲颖、公孙文琪、袁本初,乃至于大将军这些人物,最后居然只能有一个人能善终,而我这种老朽却能以名将之姿流于史册……真是可惜!”
皇甫郦喏喏而走。
“就是这般了。”
翌日上午,军帐之中,公孙珣将目光从呆若木鸡的戏忠身上移开,复又扫视了下面神色各异的众将一圈,却是干脆直接。“此间五万大军,万般权责我皆准备托于左将军,尔等须好生听令,静待洛阳封赏……”
言到最后,公孙珣终究是瞥了一眼身侧的董卓。
孰料,董卓巍然不动,居然没有半点表示……很显然,这位前将军心里很清楚,昨日大胜后,公孙珣自有他的一番威信,此时跳出来,怕是只能碰壁;而反过来说,等公孙珣离去,万般事皆可为,却又没必要如此操切。
其实不止是董卓,军中诸将皆无言语,便是刘表、盖勋也都没有什么话说……公孙珣不给他们兵权不仅是有所防范,更重要的一点是,从位阶上来看,他们也没资格接手这支部队。
“既如此。”环视一周后,公孙珣不再犹豫,而是即刻起身吩咐。“义公引三百义从随我同行,不要什么多余准备,即刻返乡。而子泰(田畴字)引其余义从兼领伤员,在后安顿完毕,养好伤、收拾好义从骨殖,再归幽州不迟。”
韩当、田畴昨夜已经得到讯息,并有所准备,于是当即领命。
而公孙珣说完话后,干脆抬腿便走,居然是要立即出发……两侧将领、军官、吏员不敢怠慢,纷纷起身行礼相送。
便是董卓和皇甫嵩,此时也难得起身拱手行礼。
“君侯!”未等公孙珣出营,徐荣第一个忍耐不住。“既乌桓反叛,还请许我随君侯归乡……”
旁边吕布则是欲言又止。
“些许乌桓叛乱,必然马到成功,何须伯进随行?”公孙珣停下脚步,不以为意。“再说了,昔日我在孟津曾立誓,迟早要回中枢做一番大事,大丈夫生平誓言,岂是虚妄?等我平定辽西,便会立即归来。”
徐荣、吕布等人俱皆松了一口气。
公孙珣缓缓颔首,复又前行,但来到营帐门边上的时候,却又不禁主动对着一人驻足:“相识一场,前路漫漫,文和难道没有话对我说吗?”
“将来的事情,谁能知道结果呢?”贾诩更加努力躬身道。“属下试言……”
“你说。”
“若君侯回来的晚,自然可以从幽州入冀州转河内;但若来得早,不妨走并州。”贾诩头也不抬的言道。
“这倒是有意思。”公孙珣半是失望,半是随性叹道。
然后,其人到底是出帐而去了。
众人追出帐外,见到韩当引三百义从,却从军中调度了足足千余白色战马,俨然是一人四骑还不止,而且早已收拾妥当、牵系完毕……戏忠昏昏沉沉,最后一个上马,然后这千余白马便在初春的阳光之下,沿着渭水,缓缓而走。
此时是不能起速的,因为渭水畔血迹未干,尸首未焚,刀兵未收。而行了数里,走出战场范围后,全军方才起速,却是一路狂奔不止,到了傍晚天黑之前,更是在美阳转向北面,以至于偏离了渭水。
“君侯!”晚间宿营,刚一下马,戏忠便不顾两股战战,勉力询问。“这是要往何处去?”
“黄河正在冰汛。”公孙珣回头扶住对方,从容而答。“为防万一,咱们须从蒲津过浮桥而走。”
“真的是幽州有事?”戏忠满头大汗。“我还以为君侯是戏言,乃是洛中天子已死,借此脱身……”
“真是幽州有事。”公孙珣轻笑道。“不过你也无须在意,乌桓人不足唯虑,只是碍于辽东辽西交通隔断,不得不回去疏通一二……至于说天子,我现在倒是盼着他晚死几日才好。”
戏志才当即长叹一声。
“本初就这么断定公孙文琪会回去?”同一时刻的轘辕关外,一处亭舍之内,许攸难掩好奇之色。
“公孙文琪必然会走!”几案对面的袁绍捧着酒杯略带醉意,闻言微微叹道。“因为他与我不同……我的根基是家声、是名声,这些都根植于洛阳,他的根基却是兵马、是钱财,这些又都在地方,故此其人一定会即刻返乡处置乌桓、鲜卑的叛乱,正如我一定要回洛阳,去完成我辛苦谋划数年的事物一般。”
“汝南那边,我们本来做的不错的。”许攸无奈摇头。“多待一段时日,未必不能收地方势力为己用。”
“公孙珣在关中做的也不错。”袁绍轻松答道。“若非是此番突然后方起火,其人必然能大获全胜,然后名望日盛……我不能再拖了!”
“可是怕就怕,公孙珣善于用兵,此去幽州,轻松便能复返,而天子却还在支撑中……”许攸摊手言道。“届时又该如何?”
“所以说,彼辈独夫,如何还不死?”袁绍终于愤然作色,将酒杯摔在了几案之上。“他难道不知道,天下人想他死很久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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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既乱,太祖欲归平乱,遂属全军于左将军皇甫嵩。未走,卓于军中闻之,卑辞怯意,恭谨相送。隔日,待探太祖出蒲津,乃大喜作色,疾召旧部李傕等,分营自立,不与嵩制。”——《旧燕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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