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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尘埃凝香


“你们明天有什么大事啊?王爷还特意要嘱咐你一番。”

黄梓瑕跟着周子秦前往大宁坊时,周子秦疑惑地问她。

“哦,是朝廷上的一些事。”其实我不去也没什么。她在心里默默想。

周子秦颇有点羡慕,说:“崇古,你真是厉害,能在夔王身边混得风生水起的人,真的很少。”

黄梓瑕点头,说:“夔王天赋异禀,太过能干,在他左右做事,压力自然很大。”

“就是嘛,今年年初,他不过去山陵拜祭母亲半月,朝廷几乎都乱了,各衙门找了几十个人都顶不下他的事情,最后皇上都不得不下旨,召他早日回京。”

见识过李舒白在各衙门处置事务的黄梓瑕深以为然,默默点头,在心里想,一个人活在世上,总是该有点爱好什么的,可夔王看起来,什么都会,又对什么都似乎没有兴致。不知道这个人活在世上,什么东西能勾起他的兴致呢?

左思右想,长久不离他身的,似乎也只有那一条小红鱼了。不知道这条小红鱼,到底关系着什么重要的事情呢?连当今皇上都明言自己不能过问的,必定是一个足以倾覆天下的绝大秘密。

然而,一条养在琉璃盏中的小红鱼,两根手指就能轻易捏死的弱小生命,又能藏得下什么秘密呢?

她一边催马跟着周子秦,一边又忽然想起当日在太极宫中见到的那个男人。

站在窗内的那个男子身边,那个鱼缸之中,如同鲜血般艳红的小鱼,虽然离得远了,看不清形状,但让她总觉得,有些许异样——

总觉得,王皇后特意将自己召进太极宫,与这个遥望自己的男人,似乎有什么关联。

琅邪王家……王蕴。

想起上次他与自己相见时的情形,她觉得自己面临的处境更加复杂混乱,简直是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如今压在身上需要处理的事情,有父母家人的冤案,有四海缉捕不可见人的身份,有王皇后下令帮她重回大明宫的重任,有同昌公主这边的无头案……

还有,突如其来重逢的禹宣和已经揭穿了她身份的王蕴。

她觉得自己头深深地疼痛起来,坐在马上神思恍惚,简直连挽马缰的手都开始不听使唤。

而周子秦忽然停下了马,说:“王蕴。”

她“嗯”了一声,下意识道:“王蕴也难对付……”

说到这里,她才猛然惊醒,周子秦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她,而王蕴正策马,从街道的另一边缓缓行来。

夏夜清凉,一种透明的墨蓝色笼罩住长安,王蕴向他们行来,在墨蓝色的天空之前,神情平静而柔和,依然是那个如濯濯春柳的大家子弟。

“长安即将宵禁,两位还要往哪里去呢?”

他声音温和,与往常一样,未语先带一丝笑意。他的目光从周子秦身上滑过,又落在黄梓瑕的身上,笑意明显地加深了,唇角上扬的弧度也显得特别好看。

黄梓瑕想起上一次两人见面时,他最后说的话、做的事,望着他此时清朗如同长安月色的笑容,心里不由得升腾起些微的抗拒与畏惧,却又无法言表,只能默然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王蕴催马到她身边,低头轻声问她:“又要去查案吗?”

她咬住下唇,微微点了一下头。

周子秦在旁边赶紧说:“是夔王吩咐我们一同去的,还有王爷亲笔手书呢,你看……”

王蕴扫了一眼,笑道:“大宁坊出了这样的事情,恐怕那边会不安定,我陪你们一起去吧。”

“太好了,我就知道王兄最热心了。”周子秦兴奋地说,“崇古,你说是不?”

黄梓瑕点点头。

王蕴与她并辔而行,似乎无意地随口提到:“明天日子不错,张行英会来报到。”

黄梓瑕这才赶紧说:“此事多亏王公子帮忙,改日……定当致谢。”

王蕴微笑道:“明日也可来左金吾卫看看,张行英在那边定然会如鱼得水,过得顺风顺水。”

“好啊,我最喜欢去那边蹭饭了!”周子秦立即来了精神,说起吃就是一个眉飞色舞,“说起来,京城所有衙门的饭我都去蹭过。蹭了一次就不想再去的是御史台,每次饭前都要训话并宣扬朝廷教化,你们说至于吗?最难以下咽的是大理寺,膳房墙上刷得雪白,全都是律条,不是斩首就是绞刑,要不就是流放三千里!而最喜欢蹭的饭,当然就是你要去的左金吾卫啦,年轻人多,口味也都接近,熟人多又热闹,比在自己家吃饭还开心!还有啊,你们那个厨娘,是我见过的,京城手艺第二好的女子!”

王蕴笑道:“不知第一位是谁呢?”

“当然是张二哥那位未过门的媳妇啦,她简直是厨中女圣手啊!”周子秦夸张地大嚷。

王蕴笑道:“真的假的,连酒楼里几十年的大师傅都比不上一个小姑娘?”

“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认为的,昭王、鄂王都如此说。崇古,你说呢?”

“嗯,比如木槿花,阿荻姑娘定然会一朵朵摘掉花萼,去掉残败的花瓣,但酒楼里可能会让人先备下,到用时才抓一把花瓣随手撒进去,可能有许多花瓣已经不新鲜。从这方面来说,自然是阿荻姑娘做的更胜一筹。”

黄梓瑕点头表示同意,但就在这一刻,她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件事,让她整个人忽然呆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来,那一日在张行英家中,他们喝着木槿花汤时,鄂王看见那幅奇怪的画,他当时那种奇异的神情,到现在想来,都让人觉得不对劲。

而她想着那幅画上的内容,却更觉得,心口巨震。

画上三团涂鸦,第一团,是一个人被天雷击中焚烧而死的模样;第二团,是一个人死在重重围困的铁笼之中……

不偏不倚,和这个案件中,那两件凶案的手法,几乎一模一样——

这难道,只是巧合?

而第三个,被空中降下的大鸟啄死的那个人,又预示着什么?

大鸟……鸾凤……

黄梓瑕的脑海中,不知为何,迅速浮现出同昌公主的身影。

她站在高台之上,述说着自己的梦境。她说,南齐淑妃潘玉儿,来梦中讨还她的九鸾钗。

九鸾钗……死于九鸾钗之下的人。

黄梓瑕坐在马背上,只是一刹那的恍惚,却已经感觉到自己背后一阵冷汗沁出,让她简直无法坐直身体。

“崇古,你怎么了?”王蕴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因为她摇摇欲坠的身影,他抓住了她的马缰,帮她稳住那拂沙。

黄梓瑕定了定神,挥开了自己不祥的联想,说:“没什么……天真的黑了,一下子竟看不清面前的路了。”

她抬起头,前方是不高的坊墙,坊门口悬挂着两个已经褪色的灯笼,上面写着“大宁”两个字。

三人在大宁坊下了马,周子秦见王蕴也跟进来了,有点诧异:“王兄……今夜不需要巡视各坊了?”

“长安这么大的地方,要都是我一个人去,那不是早晚累死了?”王蕴笑道,“其实我平时也大都是稍微转几圈就回去。今日正好遇上你们了。我还没看过公人查案呢,正好开开眼界。”

“尸体早就被抬去义庄了,还有什么眼界好开?下次有机会,我验个尸体给你看。”周子秦一边说着,一边向守坊的老兵们出示了李舒白给他们出的字条,带着他们向孙癞子的房子走去。

“孙癞子这混账原名孙富昌,因为一身烂疮,满头癞痢,所以人人叫他孙癞子。他没有兄弟姐妹,族人与他往来稀少,加上父母前几年相继去世了,生前孤身一人住在大宁坊西北角的破落院子里。”

周子秦带着他们靠坊墙走,西北角一排狭窄小平房,其中一间没有上锁,贴着官府封条。

周子秦伸手小心地把封条揭下,他干这事显然不是一次两次了,整张封条揭下来完整无缺。他把门推开,屋内久闭,里面一股霉臭夹杂着腐臭再加上其他各种乱七八糟的味道,熏人欲呕。

周子秦有备而来,早已取出两块洒了姜蒜醋汁的布条,给了黄梓瑕和王蕴各一个,捏着自己的鼻子说:“这什么怪味儿啊……臭气也就算了,还夹杂着说不出的一股味儿,简直是比臭气还臭!”

王蕴蒙着那种布,脸上的表情也扭曲不已,显然他不习惯这种味道,于是便解下来,说:“我就不占用你的东西了,这个还是给……”

话音未落,他默默地停住,迟疑了一下,又把布蒙回去了,隔着布,他含糊地说:“子秦,崇古,你们真是不易。臭气加上香气,确是比单纯的臭气更难闻。”

周子秦诧异地问:“什么香气?”

“你没闻到吗?”王蕴微皱眉头,即使蒙着布,手也不自觉地在鼻前挥了两下,“零陵香。”

黄梓瑕愕然问:“这破屋子中……有零陵香?”她未进屋就蒙上了口鼻,所以未曾闻到过。

“对,零陵香,”他十分肯定地说,“虽然已经很淡,而且混杂着各种臭气,但我对香道颇有心得,绝对不会辨认错。”

“虽然大家都说你是京城香道第一人,我是很相信你啦,”周子秦皱眉道,“可零陵香十分名贵,怎么会出现在这样一间破房子中?”

“是很奇怪,但应该不会有错。”王蕴肯定地说。

黄梓瑕将口罩拉下,闻了闻屋中的气味。但很显然,她对于这方面毫无天赋,鼻尖残留的依然只有那种醋与大蒜的气息。而相比之下,放开了鼻子的周子秦则比她厉害多了,一边闻着一边点头:“嗯,你一说的话我就闻到了,似有若无……咦,到底是哪来的?”

黄梓瑕一边听着,一边提着灯笼,四下打量这间屋子。

果然如周子秦所说,这是一间十分破败的黄土屋,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进门迎面便是一张堆满凌乱东西的矮床,差不多正对着大门放着。屋内连张桌子也没有,左边角落打了一眼灶,灶上两三个缺口瓦罐,旁边堆着散乱的柴火和破米缸。右边有一张破胡凳靠墙放着,前面一个两尺长的矮几,上面也是堆满了各种破烂。

黄梓瑕先把灶间的灰扒了一遍,没发现零陵香的余烬,便又过去把矮几上的东西检视了一遍,大不了就是提篮火石之类的日常用品,大都落满了灰尘。

她又走到床边,蹲下来查看。因屋内东西挤占,这张床十分狭窄,差不多就门板那么大。可这门板大的床上,居然还堆了不少东西,几件破衣烂衫,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一把磨刀石,两扎黄表纸,一个水葫芦。

床前地上,七零八落地散着几件东西,木枕、一块摔碎的黑瓦当、干荷叶包着的几团艾绒等。

她正看着,后面里正已经过来了,脸上眼屎还没擦干净,对着他们点头哈腰:“三位官爷,官差们不是查完刚走吗,怎么大半夜的又劳烦三位来查探……”

周子秦理直气壮地拍拍胸口:“我们食君禄忠君事,尽忠职守,秉公办事,深更半夜怎么了?哪里有尸体……不,冤案,哪里就有我们!”

里正肃然起敬,赶紧向他行礼:“是,是!”

黄梓瑕无奈地看了周子秦一眼,指着床上的东西问里正:“老丈,您知道他床上这些东西都是什么吗?”

里正转头一看,一脸晦气:“知道,还不就是那些嘛。”

“哪些?”周子秦赶紧问。

“他之前不是犯下一桩臭名昭著的破事吗?后来不知怎么的,居然也没被追究,他还日日扬扬得意对人炫耀,真是本坊的脸都被他丢光了!直到前几天荐福寺里起火,烧死了一个公主府的宦官,人人都说恶人自有报应,他才慌了,怕自己也遭受天谴,于是就病急乱投医,到处去弄什么辟邪的东西。官爷您看啊,这个是浸了黑狗血的瓦当,这个是喷了符水的黄表纸。还有这个,是拿来防身的剪刀……还有这墙上,你们看!”

里正把手中的灯举高,他们看到墙上贴着好几张乱七八糟的符咒与字画,也不知哪儿捡来的,有新有旧,有道家的,也有佛家的。窗边挂着慈航普度的木牌子,门上嵌着目连救母的小铁匾,床头贴的居然是送子观音的画。

周子秦忍不住指着床问:“这么小一张破床,还堆满了东西,他睡觉还能翻身吗?”

“他用得着翻身吗?半身烂疮,只能那么侧着睡,还翻身呢!”里正显然对这个本坊之耻十分痛恨,话里话外嗤之以鼻,“三位,不是我说,下午发现他尸体的时候,大家都说了,这就是报应!糟蹋了人家好好的姑娘,还到处夸耀,听说害得人家姑娘已经自尽了。这不,报应来得真快!就算他躲在屋内,插了门,锁死窗,贴满符箓,寸步不出,还不是死了!”

周子秦同感地点头:“嗯!所以人绝对不能做坏事!”

里正一见有人肯定自己的想法,顿时更是滔滔不绝:“据说啊,下午劈开孙癞子的门时,大家都看到屋内一股怨气夺门而出,黑色煞气冲天而去!大家都说,这是那个冤死的姑娘报了仇之后,魂魄归去,终于可以安息了!”

黄梓瑕和周子秦对望一眼,都没有答话——因为,下午他们还刚和“冤死”的滴翠说过话呢。

检查过了屋内一切,又仔细查探过门闩和窗锁之后,周子秦又将封条贴好,在上面签了个周的字样。

王蕴取下蒙面巾,回头看看屋子,转过目光凝视着黄梓瑕,感叹道:“崇古,我今日才知你不易,真是佩服。”

黄梓瑕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含糊道:“还好……倒也不是经常这样。”

周子秦则得意道:“这就算不错了!上一次啊,我和崇古去挖烧焦的尸体时你是没看见呢,还有在水渠里捞尸体那次……”

黄梓瑕只能当作没听到,先走到那拂沙的身边。

王蕴在她身边问:“这样一个几乎等于是毫无漏洞的屋子,到底要如何才能杀死里面的人呢?而你……又要如何才能查探出真相呢?”

黄梓瑕翻身上马,低声说道:“慢慢查吧,我想只要是犯案,总是隐瞒不住的。”

“就是啊,崇古在我心目中,可是足以与我的意中人并驾齐驱的探案天才,世上怎么会有难得倒她的案件呢?”周子秦扬扬得意地说着,仿佛黄梓瑕的荣耀就是他的荣耀一般。

黄梓瑕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谢他把“我的意中人黄梓瑕”中最后三个字省略掉——幸好周子秦没这么傻,知道不能在王蕴面前说自己的意中人就是他的未婚妻。

幸好王蕴对周子秦的意中人并无兴趣,见前方已到路口,便只微微一笑,看向黄梓瑕说道:“那么,崇古,子秦,明日见。”

“好!明日我们一定准时到那边吃饭!”周子秦挥手。

待王蕴离开,周子秦一边在街上散漫地骑着马,一边与她讨论:“崇古,这回这事,真有点棘手呢,你觉得呢?”

黄梓瑕点点头,说:“嗯,那门闩和窗锁,都和义庄的那个不一样,绝对不可能用铜片什么的拨开。”

“就是啊,”周子秦烦恼道,“几乎可以说,死者是死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笼中啊!”

说到这里,他怔了一下,然后“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崇古!你……你还记得张行英家中那幅画吗?就是那幅供在堂上的,据说是先皇御赐的那幅怪画!”

黄梓瑕点头,缓缓说道:“当然记得。”

“那画上的三种怪异的死法……第一种,是遭天雷所击焚烧而死;第二种,是在铁笼之中困死;第三种,是被大鸟飞扑啄死!”周子秦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又激动又惊骇,“如今,这三种死法,居然已有两种出现在滴翠的仇人身上!”

黄梓瑕心事重重,只点了一下头:“嗯。”

“你一点都不惊讶吗?你说,这会是凑巧,还是有人有意而为?你不觉得这事太奇怪了吗?”

“子秦,”黄梓瑕转头看着他,目光在一街的暗淡灯光下,平静地望着他,“明日,我们在左金吾卫见了张二哥再说。”

周子秦重重点头,脸上却满是得意:“你看,崇古,我终于也想到一次你没想过的事情了!”

“是啊……自愧不如。”她说着,望着前方已经遥遥在望的夔王府,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想起那件最重要的事情——

第三种死法……会不会出现?

如果出现,那么死者……会是谁?

第二日,天朗气清。百万人的长安,一两个人的死,微不足道,平静依旧。

李舒白带着黄梓瑕到工部时,并未下车,只问了一句今日在哪里疏通水道,就径直往那边去了。

今日工部正在通济坊一带整修水道,他们过去时只见一群劳役佣丁在水道口搬运淤泥,工部蒋主事在那儿蹲着看下面,地下水道黑黝黝的,臭气熏天,他捂着鼻子皱眉看着,无计可施。

李舒白与黄梓瑕下了车,适逢劳役头向蒋主事汇报,说:“下面已经畅通无阻了,主事您看……是不是赶紧把钱先结了?”

蒋主事迟疑着,问:“真的清好了?”

“我做事,您放心!”那劳役头拍着胸脯保证,“好歹小的也是得工部信任才能得这个差事的,绝不会办砸!要是没疏通好,您来找我!”

“这么说,下面应该是畅通无阻了?”李舒白在蒋主事的身后慢悠悠地问。

劳役头不知他什么来历,但也一眼就看出他身份不凡,赶紧说:“哎哟,贵人您放心!我张六儿办事,绝对没问题!”

蒋主事一回头看见李舒白,赶紧行礼:“夔王爷,您怎么能来这种腌臜地方?哎,赶紧到上风处去……”

“不必了。”京城皆知素有洁癖的夔王李舒白,站在水道口看了看,问,“那个张六儿,是管这个事情的?”

“是,京城大大小小的下水道,他全都一清二楚,前几年工部将下水道的劳役招编,他就成了头儿,每月都是工部支给俸禄的,另外每次通水道都要加给现钱。”

黄梓瑕在后面听着,心想,谁定的破规矩,每次通水道另加钱,这群人还不天天盼着下水道堵塞,恨不得三天一小堵,五天一大堵,怎么还可能尽心尽力干活呢?

李舒白也不说话,只示意张六儿过来,然后问:“下面真通好了?”

“真通好了,真的!”

“你所谓的通好,是从下面水道的淤泥垃圾里挖出一个洞勉强可以排水,以应付差事呢,还是水道中的淤泥垃圾都已清理干净,没有阻碍了?”

“哎哟,瞧王爷说的!自然是全部清理干净了,不敢留存一星半点淤泥!”张六儿算准了李舒白不会下去查看,说得那叫一个感天动地,“朝廷每月供给我们兄弟俸禄,我们也心知此事关系长安民生,怎么还敢有差池?个个都是尽心竭力,不敢有半点疏忽!”

“好。”李舒白也不多话,示意景祥把后面的那两把锁捧上来。那两把硕大的铁锁果然引人注目,所有人都不由得多看一眼。

“即日起,工部对水道另有规矩,今日本王第一次试行。既然你说下面已经畅通无阻,本王也知道,我朝水道历来由青砖砌成,高三尺,宽五尺,一个人在里面弯腰行走并不难,更何况还可以爬行。”李舒白指着第一把锁说道,“在水道清完之后,你身为负责此事的劳役头,要下到水道里面,本王会亲手将水道锁上,你可以在畅通无阻的水道中前进,而本王在上面行走。本王会沿着你此次通的水道路线走到前方出口,然后折回,再走一遍。等我第二次到达那边水道出口时,不管你是否出来了,本王都会将那边的出口用第二个锁锁好,钥匙带走。”

张六儿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嘴唇青紫,喉口嗬嗬说不出话来。

李舒白拿起第一把锁,示意黄梓瑕打开,准备锁上道:“还有,既然你说下面已经半点淤泥也没了,所以到时候你钻出来时,身上如果蹭上了太多泥浆,本王可能也不会太高兴。”

“王……王爷!”张六儿体若筛糠,扑通一下就软倒在当街,“请……请容小的再、再下去查看一回……免得……免得有所疏漏!”

李舒白似笑非笑地把手中的锁又放回托盘里:“去吧。”

身后景祥早已在老远的槐树荫下设好了胡凳,李舒白走回去坐下,洗手安坐。

景毓摆下了四色茶点,打开冰桶开始制作冰饮。

黄梓瑕端了一盏冰乳酪吃着,看那边张六儿跟疯了似的和一群人一起在水道口跳上跳下,一担又一担淤泥从水道内运送出来,堆得跟山似的,幸好他们这边离得远,并没有闻到臭味。

蒋主事满脸欢喜地走到李舒白身边,兴奋地说:“这条规矩一下,京城以后的水患,可算绝根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多久他们就能找出对策了——而且恐怕会先从蒋主事你的身上下功夫。”

蒋主事立即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说:“小的绝对秉公办事,绝不敢为己谋私!”

“我亦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担心蒋主事见他们辛苦,就督管不严。毕竟,此事已经造成长安百姓家破人亡了。”

“是,小的自知职责所在,定当绝不松懈!”

日头近午时,滚成泥猴的张六儿终于狠下心,过来结结巴巴对李舒白说:“王爷,这下……应该差不多了。”

李舒白点点头,站起身走到水道边。

张六儿接过旁边一桶水往自己身上一泼,冲掉衣服和脸上的泥巴,然后就将身子一缩,进了水道。

他这回是真下狠心了,李舒白才缓缓顺着水道走到一半,他已经从出口处窜出来了,而且身上泥浆居然不太多。

“不错,若都能这样,还需要本王亲自来盯着吗?”李舒白表示欣慰。

旁边一群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个个面露喜色。有人对着张六儿大喊:“六儿,跑得挺快啊!夔王应该让你把全城的水道都爬一遍,哈哈哈!”

又有人说道:“六儿爬过去算什么,应该让钱老板去爬一趟,对不对!”

在众人的叫好声中,旁边人群中一个矮胖子缩着头,哭丧着站在那里,一脸晦气相。

李舒白一眼就看见了他,向黄梓瑕示意。

蒋主事正招呼一群人来领工钱。黄梓瑕看见领了钱的张六儿走到那个矮胖子身边,相视苦笑。

她走到矮胖子身边,拱手行礼:“这位大哥,请问贵姓?”

矮胖子一见夔王身边的宦官过来,赶紧赔笑:“见过公公!公公,小人惶恐……不知公公找小人什么事?”

黄梓瑕问:“你可是京城有名的那位钱关索,钱老板?”

“哎呀,不敢不敢!小人开了几家店,聊以糊口、聊以糊口。”他点头哈腰,仿佛她是了不得的人物,那矮胖的身材、水桶的腰居然能弯出个半圆的弧度,也实属难得。

黄梓瑕见过形形色色不少人,但对一个宦官这样卑躬屈膝点头哈腰的人,实属少见。她颇有点无奈,说:“钱老板,只是问几句话,不必多礼。”

“是,是,公公您请说,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示意前面的水道,问:“张六儿与您熟识?”

“实不相瞒啊,公公,小人……有家车马店,然后收了一批泥瓦匠帮人弄房子,后来小人就……就接了一些活儿,与京中这几位通水道的兄弟联络好一起做,所以……”

见他难以启齿的样子,张六儿干脆直接替他说:“对不住啊公公,就是我们几个劳役在衙门外接私活,偶尔帮钱老板干点活。”

衙门虽养着这群人,但他们在外面接私活也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黄梓瑕也不在意。而钱关索则心惊肉跳,赶紧说:“小人有罪!小人请公公责罚!请公公大发慈悲,放小人一条生路……”

“钱老板,此事与我无关,我并不是向你追究此事。”黄梓瑕真是无奈了,只好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旁边一堵矮墙下,黄梓瑕问:“钱老板可认识孙癞子?”

“不……不认识。”一提到此事,钱老板那张胖脸上的肉几乎都快垮下来了,难看至极,“公公,饶命啊……小人真的只是酒后一时冲动,所以过去劈了他家门……当时在场所有人都可以替小人做证,小人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死得都快烂掉了!”

死了两个时辰,哪至于就烂掉了。黄梓瑕对于他的夸张一笑置之,说:“这个我知道。我想问你,昨日午时,你在哪里?”

“昨日午时……我在靖安坊收账啊!许多人都可为我做证的!”他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激动不已,“大理寺的人也查过的,真的!公公,小人真的晦气啊!昨天小人还……还碰到尸体了!据说这霉运要走三年啊!小人的生意怎么办,小人昨晚一夜没睡啊……”

“那么,你见过同昌公主的驸马韦保衡吗?”黄梓瑕打断他的哀诉,问。

他顿时愣住了,悲苦的表情凝固在肥胖的脸上,看起来有点滑稽。

“你对大理寺的人说了谎,其实你曾经见过驸马韦保衡的,不是吗?”

钱关索终于慌了,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两块银子就往她手里塞,哀求道:“公公,公公饶命啊……我确实只见过驸马那几次,我……我连话都没说上啊!”

“一共几次?”黄梓瑕眼都不眨,将银子又推了回去。

“两……两次,真的!”

“钱老板,你可知欺骗公门中人,尤其是诳骗大理寺官差,是何罪名?”

“三……三次!有一次只是在府门口,远远瞥了一眼,小人赶紧就走了……所以小人只算了两次!”他恨不得涕泪齐下,又多加了一块银子塞进她袖口。

黄梓瑕将银子丢还给他,笑道:“行了钱老板,知道您有钱,随身带着这么多银子出门。我一个宦官,哪用得着这些?您还是把几次见驸马的事情,详详细细跟我说一遍吧。”

钱关索脸皱得跟苦瓜似的,可又不得不屈从,只能掰着手指头,说:“哎哟,公公,小的跟你说实话吧……三次,真的,真的只有三次!”

“据说一共见了三次。第一次是在左金吾卫的试马场,就是王爷您上次对我说过的;第二次是在公主府内,他手下的人去修缮王府水道时,他过去查看,驸马让他们一伙臭气熏天的人不要扰到公主;第三次是在公主府外,他刚巧看见驸马的马车过来,于是赶紧回避在街角,不敢上前冲撞。”

李舒白听了,也不说什么,只问:“你信吗?”

“自然不信,钱关索这样钻营的商人,只要有机会,肯定要千方百计接近驸马的,怎么反而会躲在一边?”

李舒白不置可否,又问:“他怎么解释对大理寺说谎?”

“说是知道驸马出事了,正与他替左金吾卫买的马有关,又因为驸马曾批评过他的马,所以他怕祸及自己,于是就干脆说没见过了。”

“听起来,好像也说得过去。”他说着,站起身说,“快午时了,回府吧。你让厨房将午膳安排在枕流榭。”

黄梓瑕有点迟疑,又不敢开口。

他的目光扫过她面容:“怎么?”

“周子秦和我约好……今天中午要去那个……左金吾卫。”她硬着头皮对他说,如芒刺在背,心虚地画蛇添足,“顺便看看……有没有驸马那桩案子的线索。”

李舒白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在她身上定了一瞬。

连夏日正午的太阳都没能让她流汗,可他的一个眼神,却把她全身的汗都逼了出来,眼都不敢抬。

幸好只是一瞬,李舒白便转过眼去,望着天空冷冷说道:“身为王府宦官,到处混饭。”

她在心里默默流泪,心想,还不是因为……王爷您让我贫困潦倒吗?去衙门混饭也得有门路啊!

“是……奴婢知罪,奴婢这就去回了周子秦……”

“不必,免得你身在曹营心在汉,还以为左金吾卫的饭有多好吃呢。”他丢下她转身就走,再不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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