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少殷正直善良,  却也不是会把什事都揽上身的人，在他看来，把那凡人解救出来,  送回家乡,  这件事便结束了。

        不等他发,  在旁侍奉的凌虚派道僮便一箭步冲过去：“你是什身份，敢同仙君说？”

        姬少殷蹙了蹙眉，凌虚派一行人拱拱道：“在下这里有私事,  请诸位先行一步。”

        众人先是诧异,  随即脸上闪过一丝了然，都纳罕看着那姿『色』平平的少，只觉这位姬仙君的口味好生奇怪。

        宋峰寒打量了那少一眼,  想法倒是与旁人不太一样，这少长相虽清淡，那双眼睛却像会说,  淡淡看过来时煞是勾人，看久了好像会被吸进去。

        若非有要紧事在身,  他倒不介意尝一尝这少的滋味。

        他笑着道：“在下在楼上略备了粗茶薄酒，仙君可携这位姑娘同来。”

        姬少殷知道他误会了,  但他没说,  他也不好解释，只是对李道恒等人道：“你们先上楼,  我片刻来。”

        冯真真道：“我得先换身衣裳。”高高兴兴上了楼。

        李道恒紧随其后。

        冯真真转过头，见沈留夷落在后头，唤她道：“沈师姐，你怎不来？”

        沈留夷踌躇道：“你们先走，我留下等等小师兄。”

        冯真真了然一笑：“哦！”拉着李道恒走了。

        甲板上只剩下三人。

        姬少殷看了眼少,  她的眼睛黑，衬得脸『色』越发苍白，想到她刚失去亲人，还亲眼见到亲人惨状，不由心生怜惜：“苏姑娘是没有别的亲人了？”

        少抿了抿唇：“不是。”

        沈留夷道：“令尊和令堂可还健在？”

        少垂下眼帘，长睫似羽翼覆下：“在。”

        沈留夷道：“那苏姑娘为何不愿回去？又怎说没有家？”

        她莫名有急躁，虽然只是被卖到烟花之做『药』鼎的凡人少，却莫名让她感到有不安。

        姬少殷温声沈留夷道：“别急，让苏姑娘慢慢说。”

        少道：“我和妹妹是被爹娘卖到这里来的。”

        沈留夷出身清微界的世家大族，族中争暗斗、互相倾轧的事情不少，但是父母亲生骨肉卖掉却是闻所未闻。她想了想道：“想必是家里有难处，可是遇上灾荒了？”

        她隐约想起来曾听师父提过，听说凡间闹起灾殃来，穷苦人家是要卖鬻的。

        她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枚流光溢彩的灵石：“你把这带回去你父母，他们有了钱便不用再卖了。”

        那少却摇摇头：“回去他们还会卖我。”

        沈留夷无法理解：“这是为何？”

        少抬起眼：“因为他们是这样的。”

        她没有哭，眼里甚至没有多少悲伤委屈，仿佛只是陈述一与自己无关的事实，却比多少眼泪都更让人难过。

        姬少殷感到心口发堵：“苏姑娘有什打算？”

        少道：“买我们的人说，这里可以拜师学道法，学剑。”

        姬少殷有吃惊：“你想修道学剑？”

        少点点头，目光变得坚定：“是。”

        沈留夷秀眉微蹙：“苏姑娘若是不想回父母家，也可用这块灵石置办田产铺子，自自足……”

        少只是浅浅笑了笑。

        沈留夷脸一红，这少的笑没什恶意，但显是在笑她异想天开，她不喜欢。

        她解释道：“修道学剑都苦，而且能修到什步，天赋也至关重要。”

        少道：“我不怕苦。我想学剑，不再受人欺负。”

        姬少殷对上她的眼睛，她的眼神清而坚定，无端让他有动容。

        少又问：“有收凡人的方？”

        姬少殷道：“苏姑娘可否让在下探一探灵脉？”

        少伸出，捋起袖子，『露』出纤细的腕。

        姬少殷道一声“冒犯”，并指搭在她腕经脉上，闭上眼睛，放出一缕神识探入她经脉。

        与他想的一样，凡人少的灵根驳杂，灵脉也细弱，好在那人似乎还没来得及她灌『药』，没灵脉毁了。

        沈留夷看姬少殷的神『色』，便知这凡人少天赋不佳，暗暗松了一口道：“大部分宗门都不曾文规定不收凡人，只要能通过试炼，便能入门。”

        顿了顿道：“我知道几不错的剑修门派，与门中尊长也有交情，若是苏姑娘想参加入门试炼，我可以替苏姑娘引荐。”

        少道了声“多谢”，看姬少殷：“两位的宗门，是叫重玄？”

        重玄威震清微界，不管谁提起“重玄”二字，都是肃然起敬，沈留夷还是第一次听人用这样的口吻提起重玄。

        她心里有不舒服，不过面上不显，和善道：“苏姑娘初来乍到也许没听过，重玄是清微界九大宗门之一。”

        她没说“九大宗门之首”，是谦逊的意。

        少道：“那你们宗门收人？”

        沈留夷道：“苏姑娘，任何人要进重玄都得通过入门试炼，即便我们认识你，也不能破例的。”

        少点点头：“我白。”

        沈留夷有累，这凡人少『性』情执拗，也不太聪，无论她怎暗示，她似乎是不白。她只得道：“重玄弟子大多来自修仙世家，即使是寒门子弟，也都是天赋出众之辈。”

        姬少殷也不认为这凡人少有可能进重玄，但沈留夷这样以出身下定论，他也无法苟同，蹙了蹙眉道：“修道确实看天分，不过家师常说，天分不仅在灵根灵脉，道心与意志更重要。”

        他顿了顿道：“不过敝派的入门试炼不简单，历来能通过的百中无一。”

        少皱着眉想了想：“试试要钱？”

        她贴身藏着的乾坤袋里传出“扑哧”一声笑。

        好在姬少殷和沈留夷修为分别只有炼虚和元婴，听不见若木的声音。

        “亏你想得出来，”神木翘着腿躺在那冷硬的木板床上，凉凉道，“还挺会演。”

        冷嫣趁姬、沈两人不注意，往腰间轻拍了一下。

        剑里的小天顿时山摇动，震得小破院子差点没坍塌。

        若木落了一脸灰，坐起身冷笑道：“凡人，你死定了。”

        冷嫣只当没听见。

        姬少殷和沈留夷也是一怔，他们从未缺过钱，当然也想不到这一节。

        姬少殷道：“不用。”

        少眉头一舒：“那好。”

        沈留夷道：“重玄的宗门试炼每三年一度，下一次在十日后，苏姑娘在才开始准备，恐怕有晚了……”

        少似乎完全听不懂她言外之意，只道：“不要钱我去试试。”

        姬少殷颔首：“可以。我们不日也要回宗门，既然苏姑娘想参加入门试炼，不如与我们同行吧。”

        少也没有多少惊喜之『色』，更不见感恩戴德，只是淡淡道：“多谢。”

        ……

        重玄一行人在楼船飞阁上用了点酒菜，船便靠了岸。

        凌虚派建在离凌州城两百里的岛屿上，整门派由蓬莱、方丈、瀛洲三座小岛组成，每座岛上有一位岛主，左长老宋峰寒执掌方丈岛，这也是船只靠岸、重玄一行今夜下榻的方。

        从金相阁解救出的少年男已登上凌虚派的飞舟，连夜要送回凡间去，冷嫣要去重玄，便跟着姬少殷一行住在方丈岛。

        宋峰寒他们一行送到一座富丽堂皇堪比宫殿的院落前，拱道：“寒舍简陋，只能委屈几位一晚。”

        姬少殷道：“宋长老过谦。今夜晚了，日再去叨扰掌门。”

        宋峰寒又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离开。

        冯真真和李道恒环顾四周，只见玉砌雕栏、连廊重阁，连廊庑下点缀的草木都是名贵稀罕的奇花异草，不由暗暗咋舌。

        冯真真感叹道：“都说九大宗门里属凌虚派最富，果不其然，连客院都像天宫似的。”

        李道恒道：“凌州处东西部洲交汇处，名商巨贾云集，油水自然丰足。”

        沈留夷道：“听说凌虚派对往来的商贾一律抽取货值的十分之一。”

        “真黑心。”冯真真道。

        李道恒道：“这还是面上的，还不算私下里的供奉。”

        众人感叹了一番，便分配屋子。

        这里最不缺的便是屋子，修仙之人没有那多避忌，师兄妹几人都住在一院落里。

        沈留夷那凡人少道：“苏姑娘住我和师妹隔壁的厢房可好？”

        少点点头：“好。”

        姬少殷道：“沈师妹，苏姑娘人生不熟，劳你多照看一下。”

        沈留夷一脚已跨进门槛，回身笑道：“小师兄放心。”

        说着抬掠了掠鬓发。

        姬少殷注意到她胳膊，忙道：“差点忘了，方才说要替师妹查看下伤口。”

        沈留夷脸一红：“不必了吧……小师兄也累了……”

        冯真真冲她挤挤眼：“小师兄不累，小师兄是铁打的。”

        说着姬少殷道：“小师兄快去沈师姐看看，若是阴煞雾入了经脉里可麻烦了。”

        姬少殷不疑有他：“以防万一，还是看一下放心。”

        又另两人道：“李师兄和真真也别忘了敷『药』。”

        说着便跟着沈留夷进了屋。

        姬少殷心无旁骛替师妹检查了伤口，又撒上自己调制的『药』粉，仔细用施了净咒的鲛纱包扎起来，方才道：“应当无碍了。师妹这两日尽量别碰阴物，运转灵力时也要多加小心……”

        他忽然注意到沈留夷已经满面通红，知她是世家闺秀，规矩比一般人家严苛，便宽慰道：“师兄妹之间，不必介怀。”

        沈留夷眼波柔柔：“小师兄也好好歇息。”

        姬少殷师妹道了别，走出厢房，掩上房门，走进庭中，只见霜华满，远处传来浪涛拍岸的声音。

        重玄在崇山峻岭中，极少能见到海上月的景致，他忽然起了兴致，推开院门，沿着花木扶疏的小径，循着浪涛的声响往海边走去。

        岸边却已有人在了。

        一单薄纤弱的人影坐在礁石上，一动不动，几乎成了礁石的一部分。

        他快认出是那凡人少。

        他不知该不该打扰她，踟蹰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轻轻唤了一声：“苏姑娘。”

        少闻声转过头来：“姬仙君。”

        姬少殷见她神『色』黯然，料她是因妹妹的事伤心，这才彻夜难眠，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只好问道：“苏姑娘怎在这里？”

        冷嫣道：“睡不着，出来走走。”

        姬少殷在她身边坐下：“苏姑娘，令妹的事……请节哀顺便。”

        冷嫣点点头：“多谢仙君。”

        姬少殷道：“苏姑娘，在下笨口拙舌，也不知如何安慰人，但无论什事都会过去的。”

        他望了望温柔拍抚银白沙滩的海浪：“光阴便如这海浪，终会抚平伤痛。”

        冷嫣没有回答。

        姬少殷道：“苏姑娘或许以为在下不能感同身受，不过在下也曾失去过至亲，苏姑娘的痛，在下或许能体会一二。”

        冷嫣抬起眼：“是……”

        姬少殷道：“是家慈和家严格，三年前相继离世，都是寿终正寝的。”

        他解释道：“不知苏姑娘是否听说过，修仙之人的寿命虽比凡人长，但若是止步元婴以下，寿元也不过三五百年。”

        冷嫣沉默了一会道：“姬仙君的爹娘，一定都是好的人。”

        姬少殷点点头：“再没有比家严家慈更温良宽厚的人了。”

        他迟疑了一下道：“其实在下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

        他赧然一笑：“在下突然苏姑娘说这事，实在唐突，不知为何一见苏姑娘便觉得亲切。还望苏姑娘别介意。”

        冷嫣摇摇头：“不要紧，我想听。”

        姬少殷道：“在下去过一次转生台。苏姑娘知道什是转生台？”

        冷嫣点点头：“听说过一点。”

        姬少殷还是解释道：“转生台在少阳山上，红莲池中，修士死了之后若是即时收起魂魄送到转生台，便能从红莲中结出婴孩，神魂仍旧是那，前尘往事却都一并忘却了，与入轮回仿佛，不过能保住修为。”

        他顿了顿道：“在下上一世便是重玄门下弟子，死后门中尊长便送在下去了转生台。苏姑娘不知有没有听说过玄渊神君？”

        冷嫣垂下眼帘，不自觉捏紧：“听过。”

        姬少殷脸上满是景仰之情：“在下从红莲中转生后，神君便亲自在下交家严家慈抚养。”

        冷嫣道：“上一世……为什？”

        她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才问出这句。

        姬少殷未料她会问他死因，虽觉有失礼，他却不见怪，坦率答道：“出了点意外。”

        他自嘲一笑：“其实在下也听到过一传言，听说是与门中一师妹，一起误入禁，这才出了意外。”

        冷嫣道：“是她害了你。”

        姬少殷眼中闪过诧异，不过随即便温和笑笑：“是有流言蜚语，不过在下不信。”

        他顿了顿道：“在下上一世的眼光想必也不会太差。那师妹一定是好的姑娘。”

        身旁的少良久不发一言，他转过头去，只见她眼中似有泪光。

        姬少殷忙道歉：“抱歉苏姑娘，你已伤心了，在下还说这，勾起你的伤心事。”

        冷嫣摇摇头：“仙君这一世过得好？”

        姬少殷听她问得突兀，不禁一怔，索片刻才道：“在下过得好。虽不是家严家慈亲生，他们待我却视若己出，回到重玄后，尊长慈蔼，同门和睦，道途也算顺利，要说有什缺憾……”

        他想了想道：“唯一算得上缺憾的，大约是，这一世比起剑道，其实在下更想修医道，总觉得学剑，其实是了却上一世那自己的夙愿。

        “多谢苏姑娘关心，在下过得好。家严家慈是姬氏的旁支，在下上一世出身长留姬氏的嫡□□一世的父亲是姬氏家主，不过因为与父亲命数相克，在下那时不得他的喜欢，因八九岁上母亲亡故后，便被送到了宗门，大约因为离家早，『性』情难免有孤僻，也没什亲近的同门……”

        他抬起头冷嫣笑了笑：“多谢苏姑娘关心，在下过得好。不瞒你说，有时候在下甚至会想，若是上一世的我有知，说不定也会羡慕这一世的……”

        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住：“苏姑娘，你怎哭了？”

        冷嫣这才发自己脸上有泪，她抬擦去：“我没事。”

        姬少殷不知自己哪句触到了她的伤心事，但她的样子半点也不像没事的样子。

        看着她的眼睛，他似乎能感觉到那种心如刀割的痛楚和绝望，好像她的世界已陷入黑暗，再也没有光能照亮。

        他说自己的经历是想安慰她，可似乎反而让她更伤心了。

        “苏姑娘……”他欲言又止。

        冷嫣道：“我想一人坐会。”

        姬少殷忙道：“好，在下便告辞了。”

        转身走出几步，他又走回来，凌空画了一道避寒符，一股暖意瞬间笼罩下来。

        “苏姑娘小心夜里风凉。”他道。

        姬少殷终离开了。

        冷嫣坐在岸边，久久凝望着漆黑如墨的海水，海浪不知疲倦拍打着沙滩，『潮』水渐渐涨上来，漫上她的脚背，然后浸没她的脚踝，沙滩上的足迹已看不到了。

        可是有一念头牢牢长在她心里，如这亘古伫立海边的礁石，无论海浪冲刷多少次，都带不走。

        她的小师兄再也回不来了。

        身后有水声哗然，有人涉水而来。

        冷嫣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若木走到她身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用赤足拍打着海水：“为什不告诉他？”

        冷嫣答非所问：“你知道了？”

        若木“嗯”了一声：“只要是本座想知道的事，都能知道。”

        冷嫣没看他，只是伸出。

        若木也不问她要什，把那把锈迹斑斑的剑放到她上，然后嫌弃掏出微霜绡的帕子使劲擦。

        冷嫣捏诀布下结界，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叠纸人往海面上一撒。

        纸人散开，化作八炼虚期的修士，提剑从四面八方她攻来，一招一式都来自重玄门的六十四卦剑法。

        冷嫣自己修为压到元婴，提起剑，踏着海水，凌着风，如鹏鸟振翅，掀起滔天巨浪。

        傀儡的修为都来自冷嫣自己，六十四卦剑法已入化境，冷嫣的修为却被她刻意压到元婴。

        剑从四面八方袭来，交织成一张密密的网，快，她身上添了第一道伤，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伤口不断增多，又不断愈合，她始终握着剑，直到海天相接处出一道白光，无数道剑交织成的罗网终被她的剑光撕开一道口子，八傀儡人被她削成无数碎片，化成白蝶四散在海浪中。

        冷嫣在晨曦中拄着剑面海而立，她也已成了血人。

        若木始终坐在礁石上，托着腮静静看着。冷嫣每晚都会练剑到天，但他是第一次看。

        他以前不知道为什短短两百年间她能从一残魂成为归墟主宰，甚至敢神挑衅。

        在他终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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