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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五体投地


李根半天才懂,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黑的掉煤渣。



他瞥一眼青年,嗤笑道,“你是什么辈?”



黄单说,“很明显,我是小字辈。”



李根噎住,没见过这么诚实的。



黄单垂眼,见自己尿裤腿上了,他的额角微微一抽。



有人喊李根,说是电影开始了。



李根踩踩草皮里的烟头,转身就走,没叫上黄单,也没功夫嘲笑,不是多么重要的人。



黄单把手在裤子上使劲擦了擦,刚才扶了自己一把,手上有味儿。



最近的水塘有一段路,他没法洗手。



黄单试图转移注意力,内向跟孤僻不同,前者慢热,不一定没朋友,后者拒绝外界,一定没朋友。



同时拥有这两种,原主在村里人看来,就是个怪物。



原主话少话多,说什么都讨人厌,哪怕不发出声音,只是站在一边,照样会受到排挤和白眼。



久而久之,原主的情况更糟,别人不待见他,他也如此。



黄单往操场方向走,作为一个怪物,行为举止可以不合常理,也可以多变。



这情况对他有利。



放电影之所以有这么大的号召力,不光是为了好玩,热闹,还冲着相亲来的。



平时小年轻都在各自田里地里忙活,只能借这种集体出动的机会瞧一瞧。



合眼的就说上几句,要是心动了,喜欢了,会跟家人商量,找个媒婆去提亲。



放映员一个月下来,要在各个村子跑十几趟,什么都懂。



所以第二场是部爱情电影,说的是穷书生和千金小姐的故事。



就是凄美了些。



前面还好,千金小姐跟穷书生在花灯会上相遇,一见钟情。



到电影中段就开始虐了,千金的爹娘反对,叫家丁去穷书生家里为难,逼他离开镇上。



穷书生的老娘也劝他算了,他们家高攀不起。



后半段虐的人肝肠寸断。



在千金家里的一再威逼之下,穷书生带着老娘离开。



几年后,穷书生考中状元回来,得知千金小姐在他离开镇上当天就追出去,结果半路遇到劫匪。



家里人赶来,千金的身子已经被玷污,就吊死在她跟穷书生定情的那棵树底下。



穷书生当下就吐出一口血,倒地不醒。



操场上响起哭声,女孩子们哭成泪人,说太惨了,怎么那么惨,为什么要那样,老天爷太狠心了,竟然还有男孩子擦眼睛。



张英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你不觉得他们很可怜吗?”



黄单说,“是可怜。”



张英雄一甩鼻涕,再拿鞋一蹭,“那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



黄单说,“我是眼泪往心里流。”



张英雄茫然,“……啥意思?”



黄单说,“就是伤心难过到不行了。”



他轻叹,“你还小,长大了就会懂的。”



张英雄,“……”



电影里悲情的音乐响起来,已经疯了的穷书生对着空气有说有笑,好多人哭的更凶。



大晚上的,他们没在屋里睡觉,翻山过河来喂蚊子不算,还让眼睛受罪。



有人不满,盼星星盼月亮的盼来电影,就是这么个惨的。



气氛不对,约会都没心情。



黄单往一处看,李根的嘴边有个橘红的火光,忽明忽灭。



顶着克妻的传闻,估计要打一辈子光棍,心情想必很复杂。



李根抓到黄单的视线,他皱皱眉头,叼着烟过去。



一团烟雾扑来,黄单咳了几下。



李根还没开口,就有人让出自己的小板凳。



他叉着腿,烟随着说话声抖动,“有什么好哭的,电影都是假的,照着本子演出来的。”



几个女孩子一脸你不懂爱。



李根的确不懂,他就是个糙爷们,只从小人书里了解爱怎么做,不了解爱怎么谈。



时间就是狠心抛妻弃子的负心汉,认你是撒泼打滚,还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都留不住。



两场电影放完,各个村子的大部队纷纷往回走,有正谈的小情侣一步三回头,刚看对眼的抓紧时间在人群里多看彼此几眼,场面煽情。



黄单搜寻到何伟的身影,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吴翠玲,黑夜将他的贪婪和欲||望彻底暴露。



吴翠玲在跟李根说话,没注意到,反而是李根有所察觉,眼色一冷。



何伟仓皇别过头,没有再看。



这一出都在黄单的注视下发生,他挠挠脸上的蚊子包,若有所思。



月上树梢,夜风吹着,燥热不知不觉褪去,凉丝丝的。



大家伙边走边聊电影,不知道下回是在哪儿放。



黄单拍胳膊,他在走路还被咬,这里的蚊子是想跟他回家,和家里的那些做好朋友。



过乱葬岗时,坟包上的帆被风吹的哗哗响,不少人都不约而同的加快脚步。



这地儿阴气重,他们怕走慢了,让阴气沾身上。



不知道哪个狗||日的突然大叫,“有鬼啊——”



女孩子吓的啊啊叫。



黄单看看扑到自己怀里的小伙子,确定是英雄,而不是小狗熊?



张英雄能徒手抓蛇,一抓一个准,什么耗子蝙蝠蜈蚣都不怕,只怕阿飘。



他怕起来,连自己都唾弃。



甩掉乱葬岗,张英雄又是一条好汉,“你说世上有阿飘吗?”



黄单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张英雄不爽,“我好歹有上到初中,你一个一年级都没念完的,怎么知道这么多?”



“是在外面学的吧?”



他的眼中出现坚定之色,裹着憧憬和向往,“明年我一定要出去!”



黄单没说什么。



人都会好奇自己未知的世界,走一走看一看,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晚上张英雄扒着黄单,死活要跟他睡。



黄单没法子,就把床分了他一半,结果自己听了一晚上的电钻型咕噜声。



没过两天,张英雄又来蹭窝,黄单坚决不同意。



张父追着张英雄打,从村东头追到村西头,因为张英雄偷偷在被窝里抽烟,把新棉被点着了。



陈金花劝两句,就回头问,“冬天,你在外地工作不抽烟吧?妈没见你抽过。”



黄单心说,阿姨,你儿子是没钱买烟,钱都拿来给一女孩子买东西了,买了还不敢当面送。



女孩子以为是别人送的,就跟那人好上了。



黄单的思绪被张英雄的一声惨叫打乱,没再去整理。



乡下不用闹钟,黄单早上会被院里的那只大公鸡搞醒。



他的任务没完成,稻子没割完,也没挑,三件事一件比一件麻烦。



陈金花看儿子这么磨蹭,就催道,“你今天把西边那田忙完,稻子晒一晒,明天全挑稻床上,晚了赶不上打稻机。”



黄单吃口小菜,喝口粥,“好哦。”



陈金花去厨房,麻利的做了几个粑,让儿子带到田里去,饿了吃。



黄单把镰刀,水瓶,缸子都放桶里提着,还有支撑他活下去的粑。



他出门没多远,就在竹林边望见了李根,还有个梳着麻花辫的年轻女人,不是本村的。



那年轻女人穿着白底碎花裙,蛮漂亮的,看李根时,有几分羞涩。



黄单只看到李根的背影,不晓得是什么表情。



几秒后,年轻女人脸上的笑容不见,她的眼眶一红,哭着跑了。



李根转身,黄单快速闪到拐角,等脚步声消失才出来。



他撇撇嘴,躲什么,只是路过而已。



思索片刻,黄单绕路,从李根家门前经过,他再次找拐角躲。



门前,何伟手提着个袋子,几条鲫鱼在里面垂死挣扎。



吴翠铃说她不能收。



何伟的脸色僵了僵,又恢复,“就几条鱼。”



吴翠玲说,“你妹妹刚生完孩子,月子里喝鱼汤好。”



何伟笑着说,“我妹妹那儿多着呢,养了一大水缸。”



他把袋子往吴翠玲手里塞,“你就拿着吧,几条鱼还跟我客气做什么。”



“要是大贵还活着,都不用我说,他直接抢了鱼就走。”



吴翠玲挣脱的动作一滞。



何伟懊恼的说,“翠铃你别生气,我这嘴,有时候没个把门。”



吴翠玲的脸色不怎么好,她刚要说话,屋里就传出来声音,“翠铃——”



“我婆婆喊我了,鱼你拿回去吧。”



说着,吴翠玲就推门进屋,垂眼把门掩上。



何伟的脸阴沉,骂了句脏话,把鱼往沟里一扔,他又骂,“不就是个破鞋吗,早他||妈被李根玩过了,装什么清高!”



朝地上啐一口,何伟眯起一双小眼睛,“臭婊||子,等老子把你睡了,看你还怎么神气。”



拐角的黄单见识到什么叫嘴里喷粪。



陈金花在院里晾衣服呢,看到儿子回来,手里还提着袋子,“哪来的鱼啊?”



黄单说,“捡的。”



他把袋子挂竹竿上,“妈,鱼鳞没掉的养盆里,其他的红烧了。”



“哎冬天,你跟妈说,这鱼到底是……”



陈金花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唠叨了一会儿,晾完衣服就去杀鱼。



另一边,吴翠玲在给婆婆擦竹席上的尿液。



王月梅坐在轮椅上,尽管她的年纪大了,眉眼之间还是能看出来,她年轻时候是个绝顶的美人。



否则两个儿子也不会那么帅。



王月梅问道,“刚才是何伟在门外说话吧?”



吴翠玲嗯了声,“说是钓了不少鱼,给咱家拿过来几条,我没要。”



王月梅说,“你怕落下闲话是对的。”



“不过,何伟跟大贵交情深,人也不错,热心肠,他往这边跑,是冲的大贵,不是冲的你。”



言下之意,是做人要有自知之明,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吴翠玲的脸一白,没说什么。



王月梅问道,“你大哥到田里去了?”



吴翠玲说,“嗯。”



王月梅叹口气,“他过完年就三十二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打算的。”



吴翠玲轻声细语,“大哥心里有数吧。”



王月梅说有数个屁,她叫吴翠玲把自己推到红色大皮箱那里,从箱底拿出手绢包的东西。



“这镯子跟金首饰是我当年的陪嫁之物,你收好了。”



吴翠玲一愣,不敢置信。



下一刻就听到她婆婆说,“你找个时间拿去县城当了,能当多少是多少。”



王月梅看一眼儿媳,“你也别怪妈不把这些东西留给你,你大哥娶亲要紧,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吴翠玲笑了笑,“我明白。”



她把碎发拨到耳后,露出五官普通,却白里透红的脸,“妈,那我去稻床翻稻子了啊。”



王月梅挑剔道,“你那脸两边太宽,还是别全露出来的好。”



吴翠玲又把碎发拨回去。



上午,日头烈了,黄单把带的几块粑消灭,水也喝了几缸子。



他在隔壁田里看到男人高大的身影,自家的活干完了,在给别家帮忙。



男人的速度非常快,只看到肌||肉张弛的手臂不停摆动,稻谷在他身后排了一排。



“真能干。”



黄单喃喃,要是也能帮他一把就好了。



哎,他抓起脖子上的毛巾擦脸,继续干活。



快中午的时候,有广播声传来,“西边田里的冬天,你家的花猪跑了,你妈让你赶快回家!”



黄单,“……”



他从稻田里抬起一张脸,被太阳晒的发红,神情有点懵。



田埂上响起一道笑声,“没听广播吗?你家的花猪跑了,还不去追?”



黄单看去,男人穿一身破旧的蓝色衣裤,肩膀很宽,上衣被汗浸湿一大块,清晰可见精壮的身子。



他慢悠悠的说,“没事,猪的腿短,跑不远的。”



李根抽抽嘴。



黄单从田里上来,收拾收拾,提着捅走,“哥,下午能帮我割个稻子吗?”



李根扭头,“什么?”



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别的意思。



黄单重复了一次,“我妈让我今天把稻子割完,明天花一天时间全挑上来。”



李根的声音夹在钥匙晃动的响动里面,“你那田一亩二,现在你才割完三四分,就你那速度,早的很。”



黄单瞅着男人的后脑勺,看汗珠从他的后颈往下滚落,“下回我帮你弄。”



李根说,“下午我看看。”



俩人前后穿过田埂,在树林里发现一个小身影,就是花猪,挑阴凉的地儿跑。



见花猪往这边来,黄单嗖地跑到李根身后。



李根斜眼,“你不把猪往家拱,在我屁股后面扒着干什么?”



黄单说,“我在找合适的树枝。”



花猪已经很近,李根直接拽住猪尾巴,再一把钳制它前面两个蹄子,半拎起来。



黄单怕猪,“哥你真厉害,我佩服的五体投地。”



李根抬抬下巴,“做给哥看。”



黄单问,“什么?”



李根说,“五体投地。”



黄单蹙眉道,“我小学一年级都没念完,不会成语,这个还是从别处听来的,其实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要不哥教我一遍,我跟你学。”



李根,“……”



他黑着脸把花猪往黄单那里一丟。



花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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