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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月饼(一)


送走一众监生,  孟桑等人收拾收拾,开始着手做月饼。

        模子是孟桑提早画好花样,托徐叔去寻手艺精巧的木匠做的。

        不同花色、不同形状的模子中,  有两种是刻上吉祥话的,有四种是雕成各色花卉的,还有两种为印着小人景物……加起来足足有八种样式的模子,耗了数日才做成,  于前日送来的国子监。

        彼时,  孟桑尚在昭阳长公主府中做竹筒饭和暖锅,  直至昨日回食堂才看见成品。她将各种模子放在手掌心仔仔细细瞧了,确认无误后,终是安下心中一块大石。

        到底还是徐叔人缘好,  不知是从哪儿寻得上好木匠,  竟然真做出了她想要的各种模子花样,与送去的描画一模一样。

        无论是走势还是深浅,俱都无可挑剔。

        这些匠人的手艺可真绝,  活好又便宜!

        做月饼所需的各色食材都是备好的,  像是红豆、绿豆等物,  更是早在昨日孟桑离开食堂前就已经泡下,  如今隔了一夜,现下可直接拿来入锅中煮了炒馅。

        杂役们在徐叔指挥下,将食堂里的高脚桌案悉数搬来,  拼成一张大桌,又归拢各色会用到的食材、砧板、擀面杖等。

        同往常一般,  本次也是孟桑边做边教,  先给五个徒弟打个样。

        唯一有所区别的,  是这回魏询不再背手旁观,  也站在桌案边,与众人一同学做月饼。

        月饼此物在大雍应算作是烤饼一类,皆因着中秋之时,当今皇太后便会指明让宫中御厨做此吃食,渐渐地传至外头。

        长安城中各家各户慢慢就习惯了,中秋就得吃着月饼赏月。即便是贫穷人家,也会买一块便宜些的,拿回家分给孩童们吃。

        只不过皇城之外的庖厨们,多是仿着宫中样式来做,仅有少数几位擅白案的名厨能得六七分精髓。唯有丰泰楼的曲大师傅,因着是御厨出身,故而做出的月饼风味与宫中的差不离,价钱自然也贵了不少。

        即便如此,每逢中秋,丰泰楼的月饼总是卖得极好,无其他酒楼食肆能出其右,哪怕是专门卖糕点的铺子都得退避三舍。

        不过,现下国子监食堂里,众人倒是都对孟桑的手艺信心满满,无一不用灼热视线盯着孟桑的一举一动,巴不得赶紧尝到孟师傅做的月饼是何等滋味。

        肩上压着众人莫大期许,孟桑摇头笑了笑,低下头平心静气地做月饼。

        这次准备做三类月饼——广式外皮的,馅料分别为豆沙、黑芝麻、枣泥、五仁;苏式鲜肉月饼,得选用新鲜豚肉;此外便是软软糯糯、精致漂亮的冰皮月饼。

        原本也该有咸蛋黄馅,只可惜她先前做的咸鸭蛋还未腌够日头,暂且吃不了,当为一大憾事。

        传统广式月饼与苏式鲜肉月饼的饼皮,做起来略有差别。前者需要的量大些,因而被孟桑排在首位来做,也好赶在监生下学前供应上。

        广式饼皮用到的糖浆,早在昨日烤鸭时,孟桑就已着手熬制好。经过一夜的冷却,盆中糖浆变成了极为亮眼的橙红色,晶莹剔透,透过糖浆能清晰望见碗底花纹,没有一分杂质。

        魏询站在桌边,瞧见孟桑率先拿来糖浆盆,胡子不仅抖了抖。

        昨日熬制糖浆时,他就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孟桑往锅里倒入大量白糖,肉疼得他脸皮子都在抽搐。

        这白糖是皇太后拟出的法子,由隶属官府的工坊负责熬制,卖的价钱称不上高昂,但寻常人家可不敢这般大手大脚地用。

        若非国子监为朝廷所设,来食堂的监生人数也不多,使得银钱尚算充裕。否则哪能这么由着孟桑“糟蹋”,非得心疼死不可!

        当时,孟桑倒也望见了魏询黑成锅底的神色。她讪讪一笑,扭过头,仍然坚定不移地继续往锅里倒糖。

        全然一副为了美食无所畏惧的大义凛然之态。

        眼下,孟桑又取来一干净的宽碗,往其中放糖浆,再添了油、枧水和些许盐,搅拌均匀至完全融在一处。随后添上面粉,不断翻拌叠压。

        做月饼皮不似揉面,切不可用揉之类的手法,免得起筋,最终揣成面团后,拿盆倒扣住,搁在一旁醒面。

        接着要做的便是各色馅料。

        这回排头个的是豆沙馅,也就是监生念念不忘的灵沙臛。大木盆中的红豆经过一夜浸泡,眼下已被泡到微微鼓起,去浊水入砂锅,另添清水,再盖上锅盖,把控着火候慢慢熬煮。

        待到掀开砂锅盖时,里头红豆已被煮烂,豆皮皆裂出口子。

        黏密的“咕嘟”声中,锅中时不时冒出泡又炸开,红豆沙的香气已经渐渐涌出,甜到让人忍不住想直接舀一勺来,直接尝尝个中甜蜜滋味。

        孟桑对诸人充满渴望的眼神视若无睹,一心盯着锅中。轻轻翻搅片刻,吩咐柱子将火熄了,接着将锅中红豆晾凉控水,再用小石磨慢慢磨成泥。

        和后世用机器打碎的豆沙不同,这种慢慢磨制的豆沙,颗粒感更足,口感更丰富,香味也更浓郁。

        除了费事费人费时之外,几乎没有别的短处。

        就好比前些日子朝食里的豆浆,得是用大石磨磨了足足三遍,才滤了渣子到锅中煮,那香味比后世机器直接打出来的更为醇厚浓郁。

        孟桑另起一锅,往里头添上油,将豆沙泥悉数倒入,缓声道:“炒制时的火候极为重要,只能用小火,通过不断翻炒来使之成形。”

        炒豆沙着实是个辛苦活。孟桑足足炒了半炷香工夫,又往里头倒入一碗白糖,再度翻炒至细腻后又加糖浆,随后仍是不断重复翻炒,直至豆沙变得微干,方才停手。

        呼出一口气,未等孟桑开口,阿兰已经举着帕子来帮她拭去额上细汗,动作轻柔又妥帖。

        孟桑笑着夸了阿兰一句,正想与身边其他人说些什么,冷不丁就瞧见魏询盯着刚炒制好的豆沙馅,面上流露的心痛之色与昨日围观熬制糖浆的神色,如出一辙。

        他抬头看着孟桑,活生生像是在看大手大脚的败家子。

        败家子孟桑:“……”

        魏叔啊魏叔,这才到哪一步?

        待会儿可还有一堆馅料,等着大量白糖使呢!

        左右当初说要给监生与诸位大人做月饼时,魏叔您可是点了头的,现下再怎么追悔莫及,也不好反悔啦!

        孟桑继续对此装瞎,唤来徒弟们,舀了豆沙馅让他们尝个味,随后又领着他们去外头大桌,准备先将豆沙馅的月饼做出一盘,赶紧送进公厅炉里烤制。

        饼皮和内馅都有了,之后无非是切面剂子、裹馅料、入模具压出花样……这些都没什么难的,除了教阿兰和柱子时稍微花了些心神,像是文厨子三人并魏询都浸淫庖厨多年,学过一遍就能飞快上手。

        众人齐齐上阵,围着拼起来的高脚桌案,手上忙碌,口中不停。

        柱子笑道:“师父租了屋舍,可动过灶台不曾?要是还没烧灶,不若咱们明日给您温居去!”

        此言一出,陈厨子率先响应,文、纪二人紧随其后,便是连阿兰都一本正经地夸了柱子一句“这事你想得周到”,惹得柱子眉开眼笑。

        孟桑抽空扫了徒弟们一眼,挑眉:“我这是租的屋舍,又不是新房,何来温居一说?再者明日是中秋,你们不好好留在家中团圆赏月,跑我这儿作甚?  ”

        陈厨子憨憨笑了两声:“师父哦!咋个就不温居嘞?还是要得。我们几个早些来,给您带些温居礼,然后再家去过中秋,很稳当的呀!”

        其余人再度纷纷点头,一副“陈厨子说得极是”的模样。

        在一旁捧着茶碗、围观众人做月饼的徐叔啧啧两声,一语道破天机:“他们哪里是想去温居,分明是馋你这个师父亲手做的温居宴席!”

        闻言,孟桑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而五个徒弟面色讪讪,一时讷讷不语。

        不等她开口,徐叔复又笑呵呵道:“不过,徐叔我觉得你这几个徒弟说得也对,租了新宅子是桩好事,确也该凑一桌人,给你温居暖锅。”

        他眼锋一转,盯上了显然已经竖起两只耳朵的魏询,哼笑道:“魏老儿,你觉着呢?”

        魏询轻咳一声,板着脸:“是桩喜事,合该温居。”

        有这两位食堂大佛打头阵,五个徒弟的小心思又活络起来,变着花样劝孟桑。

        话里话外情真意切,倒是半字不提他们心心念念的宴席。

        被这么一群人围着,孟桑笑着长叹一声,瞪了一眼闹得最起劲的柱子,终是松了口。

        “成吧,明日大家午时来,吃罢就各自归家过中秋,好歹也留些肚子用家里的团圆饭呀!”

        一锤定音,得偿所愿的众人做起月饼来越发努力,摔模子时的力道都大了几分,“哐哐”响个不停。

        不一会儿,木托盘内便放满了一只只豆沙月饼,各色花样都有,整整齐齐的。

        因着手边没有可以喷出细密水雾的喷壶,孟桑只能退而求其次,以手沾水随意从半空中洒一些水珠到饼面上,继而将之送进公厅炉中烤制定型。片刻后取出,刷上一层金黄色蛋液,回炉继续复烤。

        豆沙馅做好,剩下几种自也不能落下。

        黑芝麻与枣泥的做法也不难。黑芝麻得先炒熟,再跟煮烂并脱壳的绿豆一同磨成泥,炒制成馅;做枣泥馅时,先得去了枣中小核,再通过煮、磨、炒,从而成团。

        唯有五仁,较之前三种馅料麻烦许多,在后世的争议也大些。

        白、黑芝麻混合炒熟,花生仁紧接其后炒制,再悉数与西瓜仁、杏仁、松子仁、核桃仁等多种干果混在一处,撒上面粉拌匀,另添青红丝等辅料,再度抓拌成团。2

        前段日子拟食材单子时,孟桑犹豫过要不要去了青红丝。

        毕竟青红丝这小料,有人觉得缺了就没灵魂,也有人死活吃不习惯。

        其实好吃的青红丝里,青丝得用青梅蜜饯或是杏蜜饯,而红丝则需玫瑰蜜饯来做。这些食材哪怕搁在后世,价钱也不低,故而后来的青红丝逐渐拿橘子皮、西瓜皮、冬瓜之类更便宜的来代替,口感越来越差,连带着五仁月饼也不受待见。

        而今,朝廷拨给国子监的银钱不少,捉钱人每月送来的利息银子也多,像是难得如昨日那般豪气吃一顿烤鸭宴,徐叔也不会手软。

        可要想大量购入青梅蜜饯和玫瑰蜜饯,即便是豪气的徐叔也得犹豫片刻,才能狠下心应下。3

        故而孟桑当时琢磨了一下,或许即便拿青梅玫瑰来做,许多监生仍会不喜青红丝。不若就将五仁月饼的数目削去一些,既减轻银钱上的压力,也省得惹监生不满。

        倘若真有不喜青红丝的监生,接连两块都开出了五仁月饼……

        孟桑但笑不语,很是无辜。

        那只能恭贺那位监生运气忒“好”了呗,下回请洗手洁面,再来领吃食!

        广式饼皮和四种馅料中,五仁馅需要的数目少,孟桑索性打样时就做好一大盆,其余一些都交给了文厨子三人来做。

        他们有功底在身上,加之孟桑教得细致,基本能做得差不离,好让孟桑安下心继续做另外两种月饼。

        正巧这时公厅炉烤制的豆沙月饼出炉,数块棕红色的月饼呈现众人眼前。

        瞧着精致小巧,顶面花样清晰漂亮,浑身找不到一条裂缝,那浓郁的甜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孟桑仅取了三块,每块切成六份,分与众人尝了个味。

        刚烤好出炉的月饼,尚未回油,但尝着也还算香。

        一口咬下时,齿间可以感受到微硬的外皮渐渐变软,内里的豆沙馅细腻中又有些微颗粒感,混在一起,甜滋滋地很是沁人。

        谁都未曾想到,率先忍不住赞叹出声的竟是一贯端着的文厨子。

        “灵沙臛细腻,皮薄馅厚,好吃!”

        顿时,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拢过去。

        文厨子发觉自己失态,有些狼狈地撇过头,耳根和脖子后头渐渐憋出红意。

        孟桑笑着给徒弟解围:“这月饼还得再回油一日,风味才最佳,先将这些装起来吧。”

        纪厨子等人立即应声,而徐叔连忙吩咐他手下杂役,让他们将提早印了章的油纸拿来。

        圆印章是孟桑描模具花样时,灵机一动画的图样。主体为“国子监食堂”五个错落排开的字,间或添了些文卷、笔墨的简笔画,最外侧一个漂漂亮亮的细圆环,简洁可爱。

        印章一拿回来,孟桑就爱不释手地把玩许久,随后才交给徐叔,托徐叔安排专门杂役在油纸外侧正中央印上。

        眼下用油纸将豆沙月饼一一包好,“国子监食堂”的图样刚巧位于正中央,很是显眼。

        阿兰将所有人包好的月饼妥帖收拢到一处,询问道:“要取个竹筐来,专门盛月饼吗?这样等监生来了,能随他们自己喜好来领不同馅料的。”

        “那有什么乐趣!”孟桑摇摇头,狡黠地道出心中小心思,“竹筐是可以先拿些来备用的,但等到这些月饼都做好,咱们挑出给诸位大人们的份例后,悉数打乱,重新装进竹筐。”

        其他人尚还懵着,不解这是何意。

        阿兰却联想起上回做的南瓜饼,恍然大悟道:“是和南瓜饼一般,让监生随意取两块,且看他们手气如何?”

        “是极!”孟桑笑了,顶着众人无言以对的神色,很是无辜地耸了下肩膀,“难道这不是乐趣满满吗?多好玩!”

        魏询等人:“……”

        这是你的乐趣,监生的痛苦不堪吧!

        你就是仗着手艺好,监生们都眼巴巴顺着来,便是被戏弄也觉得是自个儿的问题,方才这般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倘若换成在场其他人,只怕早就被监生们用各种文雅骂人话,狠狠骂个狗血淋头了!

        诸人在心中为尚被蒙在鼓里的监生们,好生鞠了一把同情泪,心中却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魏询虽然心中无奈,但还是纵着孟桑,没有开口驳回此事。

        瞧着,桑娘心中尚有分寸,不敢戏弄到诸位大人身上,至于监生嘛……

        左右他们从不对桑娘生出怨怼,时时求桑娘多做些美味吃食,便是如这般被戏弄,也只会怪自个儿手气不好,想来无甚大碍。

        环顾一圈,不见有人提出异议。

        孟桑眨眨眼,抿唇一笑,招呼他们赶紧去做月饼,她自己也带着魏询三人做剩下的两种月饼。

        鲜肉月饼本是江浙,也就是现下淮南道、江南道常见的月饼做法,尤以苏氏鲜肉月饼最为出众。4

        饼皮所用面团与油酥做好,得先将面团擀平成长条,叠被子一般将油酥包入其中,再度擀平后,将之卷起,切面剂子备用。

        能不能做出好吃酥皮,这一步极为要紧,半点不容出错。

        待拌好豚肉馅料,之后就是包月饼的活计。

        鲜肉月饼无须塞进木模子里压出花样,要的就是圆乎乎的饼子模样,最后在表面刷一层蛋液,即可送进公厅炉开烤。

        孟桑正犹豫是不是将做鲜肉月饼的活计一并揽下,就听见魏询一本正经发了话。

        “你领着阿兰、柱子去忙旁的,这鲜肉月饼我晓得如何做了。”

        话虽如此,孟桑仍是又盯着魏询做一遍饼皮,确保没有任何差错后,方才继续领阿兰二人做冰皮月饼。

        就这样,众人各自忙碌,揉饼皮的、炒馅料的、调配饼皮颜色的……一盘盘月饼或者运到冰窖冷藏,或是被送入公厅炉烤制,食堂内外渐渐染上各种月饼香味,久久不散。

        -

        日头西移,快到监生下学的时辰。

        今个儿是八月十四,大多监生从明日起放三日中秋假,因而许多监生家中都派了仆役来接自家郎君。

        家世煊赫的,驾来的是马车,光小厮、婢子就有四五人,端着鲜果饮子、捧着干净帕子,派头大得很;家世一般的,来的是驴车,瞧着也朴素许多;再寻常些的,便是一位仆役或小厮来候着,欲要陪着他家郎君步行归家……总之是各家有各家的法子,各有各的归处。

        这也使得素日清静的国子监大门外,变得异常热闹起来,车挨着车、人挤着人,原先尚算宽阔的街道仅留出中间一条小径,勉强通行。

        各家仆役们盯着紧闭的国子监大门,数道灼热目光就差没将大门戳出洞来,都恨不得早些见到苦读多日的自家郎君。

        只可惜里头好些人都激动得太早,他们家郎君此刻心心念念的根本不是归家团圆,而是赶紧奔到食堂抢中秋月饼。

        说笑呢,那可是经了孟大厨手的月饼,定然不比宫中御厨做得差,不得抢个最新鲜热乎的?

        薛恒便是其中最抢眼的,一如往常领先他人一步,急匆匆往食堂而去,所经之处,照例刮起一阵微风来。

        好巧不巧,这一群人再度被国子学、太学等监生撞了个正着。

        接连两日,瞅见其他四学的人风风火火刮过自个儿面前,原本正在说笑的田肃等人再度哽住,费解地盯着这群看起来火急火燎的同窗,目送他们快步越走越远。

        “接下来三日是中秋假,他们不去大门寻自家仆役,反倒往食堂那儿走,是何道理?”

        有人浑不在意地嬉笑道:“总不能在食堂用猪糠,吃上瘾了,一日不用憋得慌?”

        田肃心头不免也闪过疑惑。

        难道他们真去食堂,要用完暮食再归家?

        猪糠也能吃出花?

        有监生犹犹豫豫开口:“莫非……莫非食堂的吃食当真变好吃了?否则怎会让他们如此流连忘返呢?”

        一听此言,田肃回想起数日以来上早课前的情景——许子津那些监生面上是如出一辙的萎靡不振的神色,步伐缓慢,仿佛在食堂遭了多大罪一般。

        如若食堂当真有所改善,那些四门监生定要来自个儿面前耀武扬威,出一出往日恶气才是,又怎会仍然满面愁容呢?

        再说往那处去也不只是食堂,往里不还有监生斋舍吗?

        念及此处,田肃嗤道:“食堂有所改善?呵!指不定是积攒了多日脏衣,急匆匆去斋舍取而已,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明个儿放假,留在这儿看他们作甚,不如归家去。我都多日没见沁娘了,心中惦念得紧呢!”

        如往常一般,田肃下了结论,大多太学监生无论心中如何想,口中总得迎合几句。

        “田兄所言甚是!”

        “总听田兄提起沁娘乖巧柔顺,黏人得紧,不若下回带出来一见?”

        “啧,真想不到那些四门学和下三学的这般邋遢,羞得慌哦!”

        听到最后一句,田肃面色有些许不自然,僵着脸催众人赶紧往大门走。

        这群里中,倒也有几位太学监生悄摸摸地扭头,打量着那些已经走远的四门学监生们,若有所思。

        即便是拾掇些脏衣什么的,也不至于四门学、律学等监生人人都如此吧?

        莫非……还当真是食堂有了改善,做出来的吃食美味到让人欲罢不能了?

        哎,对了!往常不是许平和薛恒一道走的吗,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方才怎么只见薛安远,不见许子津?4

        -

        “阿嚏!”

        空荡荡的四门学讲堂内,不见其他监生,唯有今日负责最后一堂课的苏博士与许平二人还留着。

        许平没由来地打了个响亮喷嚏后,连忙向着苏博士赔礼,并道了一句“学生无状”。

        较之严厉的钱博士,苏博士的性子实则平易近人许多。他从不拘着监生,下学时也不必死板遵守什么“监生须得在博士、助教之后才能离开讲堂”的规矩,平日得了空,更会与监生们说笑几句。

        就好比今日,苏博士讲课时,瞧见底下这群监生们躁动不安的模样,不但不发怒,反而会心一笑。

        毕竟明日可是中秋,谁不是心心念念着归家团圆,惦记那三日假期?便是他们这些博士、助教,不也有过这种期盼休假的年轻时候。

        于是一到时辰,苏博士简要叮嘱几句,便爽快地放诸位监生离开,只出声拦住将要踏出讲堂的许平,让许平留下与他一道回廨房,说是钱博士寻他有事。

        这一留,便留到了讲堂内监生走光。

        许平陪着苏博士收拾好诸多文卷,方才一并往廨房走,路上又提及片刻前许平打喷嚏的事来。

        苏博士温声道:“近日一天天冷下去,子津你记得多添些衣裳,莫要染上风寒。”

        许平恭敬道:“学生知晓,多谢博士关怀。”

        “你这半大郎君,就是忒守礼节了些,怪不得能合钱博士的眼缘,”苏博士摆手笑了,又露出些许好奇,“对了,今日安远他们急匆匆就往外奔,是何缘故?往日放假,虽也急躁,但不至于如此作态。”

        提及此事,许平脑海中又浮现了方才薛恒那欠兮兮的模样,以及诸位同窗幸灾乐祸的笑意。

        方才他被苏博士出声留下后,薛恒当机立断地朝着他眨眼,双眸中写满了“子津你自求多福”。随后朝着苏博士行了弟子礼,竟是头也不回地离了讲堂。

        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无!

        而那些同窗,一听许平被留下,一双双眼睛陡然就明亮好几分。

        被众人抛弃的许平当即有些哽住。

        怎得,见他被留下了就这般喜出望外?

        说好的同窗情谊呢?

        不过嘛,倘若许平这一番所思所想,被那群监生们知晓了,定然还会在幸灾乐祸之余,多加上一声痛骂。

        许子津,你忒不要脸!

        你与薛恒每日为了抢头盘不断早起,寅时七刻就赶到食堂,每日下学还头一个冲出去。

        这也就算了,到底是你们能狠下心少睡片刻,且脚程快。可你们二人领了吃食后,竟然大剌剌就近坐下,当着一众还在排队监生的面,一边享用吃食,一边相互探讨品尝到的美妙滋味。

        这怎能不招人“记恨”!

        眼下,许平自觉无辜,内心暗暗叹气,面上倒还把持得住,恭声回苏博士的话。

        “食堂掌勺的孟师傅说,今日监生归家前,可去食堂领两块月饼。”

        闻言,苏博士了然,笑道:“那就怪不得了,新来的孟厨娘手艺着实好。月饼一事,徐监丞倒也来各学廨房说过,说是今日发。”

        两人对谈间,与往大门而去的田肃等人擦肩而过,不久便到了廨房所在院落。

        -

        四门博士的廨房内,钱博士正专心致志翻看众监生今次旬考的卷子。

        他察觉脚步声靠近,抬头便瞧见苏博士领着许平进屋。

        “你要的人,我可帮你带回来了,”苏博士笑了笑,一眼瞧见钱博士桌案上的油纸包,顿时目光如电,“食堂送来的月饼已经到了?”

        自从偶然间吃了孟桑做的鱼香茄子煲后,钱、苏二位博士日日留在监中用暮食,时不时白庆然也会加入此行列。

        原本他们三人年岁不一,钱博士最为年长,白庆然最为年轻。苏、白二人关系还亲近些,但与钱博士之间仅是同僚。经过多日一并用暮食,倒是渐渐熟悉起来。

        钱博士绷着脸,点头道:“杂役已送去了沈祭酒的屋子,你且去领罢。”

        话音未落,钱博士犹豫着,又憋出来一句:“白景询今日是太学最后一堂课,眼下也该回来,不若你顺道去隔壁喊他一道去。”

        “我省的!”苏博士大喜过望,二话不说就走了。

        他一走,屋内便只剩下了钱博士与许平二人。

        许平心中尚还遗憾没法抢今日头一份月饼,听见两位博士说到“月饼”时,忍不住往那油纸包处瞧。不过,眼前更为重要的还是弄清钱博士为何独独唤他而来,赶忙敛去心中多余的心思,十分恭敬地叉手行礼。

        礼行到一半,被钱博士伸手托住。

        “既已下学,只我们师生二人在此,子津不必这般守礼。”

        许平顺势而起,半垂着眼帘,目光投向前方砖石地,面上仍然是一副乖顺听话的好学生模样,心中却略有些忐忑不安。

        是他本次旬考发挥失常、退步许多,因而钱博士特意将他找来训诫劝学一番?

        正在许平脑海中闪过诸多猜测之时,视线范围内逐渐出现了钱博士的靴子尖、襕袍、革带。

        是钱博士离了桌案,背手走到他跟前,声音沉沉。

        “子津,你是不是仍重口腹之欲,贪恋食堂孟厨娘做出来的吃食?”

        此问如当头棒喝,许平心中一紧。

        往常心眼比同龄人多出不知多少的许子津,眼下也愣住,不知要如何答话。

        钱博士一贯秉持眼见为实的道理,能有这一问,定然是何时无意中瞧见他沉迷食堂吃食了!

        许是见许平久久不应答,面上紧张,钱博士又开了口。

        “许主簿为官清廉又乐善好施,使得你在国子监内吃穿用度,必然无法与其他监生相比,手头拮据,故而三年来从不见你去监外用朝食、暮食。”

        “如今食堂来了孟厨娘,技艺绝佳,便惹得你一时沉迷口腹之欲。记着上一回在讲堂,我曾说过你此举不妥。”

        果真是因为食堂吃食吗?

        许平抿唇,低下头来,死死盯着身前一亩三分地,乖乖认错:“是学生错……”

        未等他说完,眼前忽然出现了钱博士的右手,上头放着三只叠起来的油纸包,油纸正中央印着“国子监食堂”的模样,正悠悠散着月饼甜香。

        钱博士咳了两声,板着脸道:“你这回旬考考得不错,日后要更为勤勉。这三块是食堂送来的月饼,你且拿走,赶紧归家过中秋去。”

        老师在给自己……月饼?

        许平猛地抬头,难得顾不得师生之礼,睁大了双眼,直勾勾盯着钱博士脸上瞧。

        钱博士如今已到知天命的年岁,今日送月饼的事还是头一回,被得意门生这般傻愣愣盯着,颇有些不好意思。

        他咽了咽津液,面上的严肃神色一如往常,只是那有些飘忽不定的目光出卖了他心中局促。

        “至于口腹之欲……咳,也要注意克制,勿要影响课业。”

        钱博士定了定神,右手往许平处又送了送:“傻愣着作甚,快些拿走,不是你说喜爱孟厨娘做的吃食?”

        一番话入耳,许平这才悠悠回过神,心中百感交集。

        他眼眶微微发热,倏地偏移开视线,意图遮掩。

        许平晓得钱博士看重自己,平日里才会越发严厉,要求极高。

        入国子监三年,这是他头一回见到钱博士流露如此柔和的神色,乃至做出了长辈疼爱晚辈的举动,满怀慈爱地递来他喜欢的吃食。

        许平嗓子眼发干,鼻子也酸了,有些哽咽。

        而钱博士见许平还不说话,又不接过月饼,一双眼还虚虚看着某处。

        钱博士下意识随着对方视线望去,一眼就瞧见了自个儿桌案上剩余的三块月饼。

        几乎是瞧见两块月饼的那一瞬间,钱博士话都没过脑子,就已经脱口而出。

        “莫要贪心,只能分你一半。那三块是为师的,定不能再匀给你!”

        此言一出,屋内鸦雀无声,安静到能听清廨房外头杂役的细微交谈声,以及白、苏二位博士边走边聊,渐行渐弱的脚步声。

        许平:“……”

        他心中波澜起伏的情绪瞬间平复,眼眶热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嗓子眼不干,鼻尖也不酸了。

        哦,您说好君子不重口腹之欲的呢?

        -

        “哐”的一声,四门学廨房的门被人从里关上,力道之猛,许平只觉得耳朵都被震了一下。

        里头,钱博士瓮声瓮气道:“拿了月饼就赶紧走,留在这儿作甚!”

        许平双手捧着被强塞的三只油纸包,啼笑皆非,认认真真冲着门内行礼,方才迈着轻快步子离开院落,一路往食堂而去。

        许平的眉眼唇角还带着笑意,手指摩挲着油纸包,感受里头月饼隐隐渗出的暖意。

        快至食堂,他脚步一顿,十分顺手地将三只油纸包塞进怀中,方才坦然自若地继续往前走。

        待进了食堂,诸多监生正分别被安排在两边排队,而与大门正对着的前方,孟桑等厨子面前一字排开八只竹筐,里头摆着装了月饼的油纸包。

        所有监生由两侧而来,领了两块月饼就能直接离开食堂。

        许平直觉里头氛围有些不对劲,定睛细瞧,便瞅见排队的诸位监生脸上,几乎都流露着异样的期许,而正在领月饼的八位监生,一举一动皆是踌躇,颇为举棋不定。

        正在许平观察众人之时,早早领了月饼的薛恒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唤了许平一声,凑到他旁边,当即长吁短叹起来。

        “子津,孟师傅又耍了南瓜饼那一招,这些月饼悉数都打散了,能领到什么馅料皆看手气!”

        闻言,许平了然,但不解道:“月饼皆有不同花样,即便隔着油纸包也能摸出来不同,只要有前头几个人领了月饼后,拆开一看,大家不就晓得哪种是什么馅料,又是什么样式的月饼了吗?”

        “之后大不了各自换换,也并非难解之局。”

        薛恒听了,又重重叹了口气,滔滔不绝:“我们哪里想不到?这回的月饼,既不许提前去摸,碰到就得拿走。”

        “领回之后,也有几位同窗掰开吃了。可我们哪里能想到,除了酥皮鲜肉月饼、与孟师傅说的冰皮月饼好辨认之外,广式月饼花样众多。”

        “四种内馅,却足足用八种不同花样。即便是同花样的,内馅也不一样,竟是做时就都打散了的!”

        “这总不能人人都掰开吧,同窗之中还有少些人想带回去,给家中耶娘弟妹尝尝呢。”

        许平听完这一大段话,心中不免一凉,但立即又感到微微庆幸。

        食堂总不能给国子监内诸位大人们也玩这种花样吧?

        换言之,按照他刚刚摸了之后的手感,至少怀中三块月饼都是不一样的。无论接下来他领到两块什么样式的,都能让阿耶阿娘尝到大半月饼口味,也算不亏。

        而此时,薛恒咂摸着两人刚刚的对谈,倏地回过神来,质问道:“你刚刚才来食堂,同窗们领完月饼也几乎还未离开,如何知道摸一摸就能晓得不一样的!”

        说着,薛恒用力朝着许平身上嗅了一圈,锐利盯住微微鼓起的怀中,随后竟是二话不说,趁着许平未曾反应过来,手如急电一般扯了许平衣衫,往里头一摸。

        许平慢了一步,已经来不及阻拦薛恒所为!

        摸到鼓囊囊三只油纸包后,薛恒当即不敢置信地盯着许平,大声质问。

        “子津,为何你已有三块月饼!”

        此言一出,震耳欲聋,食堂内外为之一静。

        无论是犹豫选月饼的、规规矩矩排队的,还是已经领完月饼正在看热闹的,皆朝此处投来锐利目光。

        许平:“……”

        安远兄,我真是,多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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