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不知所踪
姚府内院, 细雨如酥。
“夫人,大夫说不妨事,熬些疏肝理气的药吃就好了, 府里备有柴胡顺气丸,婆子已经看着小姐吃了。”
丫鬟匆匆赶至正院,站在门外收起绢伞,掀帘进屋,向姚夫人禀报。
姚夫人满脸愁容, 想了想,站起身, “我去看看她,她没受过这样的委屈,还是得我这个做母亲的亲自去开解。”
身边的人交换几个眼神, 不敢劝阻, 扶着她去姚玉娘的院子。
守卫看到姚夫人过来,走上前, 还没出声阻止,姚夫人的脸色沉了下来。
“这是姚府, 我是当家夫人, 我要进去看望女儿,你们连我都要拦”
姚父不在府中, 府里内外事务由姚夫人说了算,守卫犹豫了片刻, 退了回去。
姚夫人示意其他人在外面等着, 迈步进屋。
砰的一声, 一只瓷瓶从里面扔出来, 落在她脚下, 摔得粉碎。
不等她反应过来,里面又飞出一只茶碗,还有一道愤怒的声音“都给我滚出去”
姚夫人差点被砸破脸,吓了一跳,侧身躲过那只茶碗。
茶碗落地,同样摔了个粉碎。
“玉娘”
屋中安静了一会儿,帘子从里面被掀开,露出姚玉娘苍白的脸。她没有梳发髻,头发披散着,眼睛通红,看着姚夫人,神情憔悴萎靡,委屈道“阿娘”
姚夫人叹口气,走上前,扶着姚玉娘坐到榻上,抬手把她脸颊旁散乱的头发掠到耳后,柔声道“你乖乖听话,不要和你父亲置气,当心气坏了身子。好好待在家里,等你父亲回来,娘帮你求情,你父亲最疼你,肯定会心软的。”
“阿娘也不疼我了吗”姚玉娘咬牙,“阿娘,父亲是不是想关我一辈子”
姚夫人还是叹气,搂着姚玉娘,轻轻拍女儿肩膀。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女儿,丈夫有事瞒着她,这件事一定事关重大而且很棘手,这些天姚父每次下朝回来都阴沉着脸。姚玉娘刚被关起来时,她不过是劝了几句,丈夫冷笑着看她,“我这是为姚家好,这道坎要是过不去,全家都得为她陪葬。”
回想丈夫警告她时那道阴沉的眼神,姚夫人不禁哆嗦了一下。
她了解丈夫,让姚父在姚家的荣华富贵和女儿姚玉娘之间做选择,姚父一定会选择前者。
姚玉娘靠在母亲怀中,眼中满是失望。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落到这样的境地,父亲竟然把她关了起来
她是京中最美貌的闺中娘子,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和几位皇子一起长大,都说她命理极贵她还能从梦中未卜先知
姚父得知她的秘密时,虽然没有对她说过什么,但是她看得出父亲的狂喜和振奋,他关注京中局势,四处打听消息,暗暗准备人手,野心根本掩饰不住。可是慢慢的,随着京中局势变化,姚父渐渐发现她的梦境并不一定都会成真。他开始疑惑,然后是后怕,后来是愤怒和焦躁,他每天把姚玉娘叫到跟前,逼问她到底记得多少东西,她被父亲阴狠的模样吓得夜夜噩梦。
前几天,姚父回到家里,姚玉娘战战兢兢地去请安。
姚父看着她,沉默良久,喃喃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未卜先知不一定就是福气啊我真是鬼迷心窍,以为姚家占尽先机,贸然入局,现在没办法抽身了假如我什么都不知道,未必会迫不及待去攫取利益我还以为是祖上显灵,天赐良机,原来不是”
他望向姚玉娘,眼神蓦地变得凌厉。
“分明是迷惑人心的灾星啊”
姚父淡淡地道。
之后,姚玉娘就被姚父下令关了起来。
父亲向来疼爱她,她哭,她闹,父亲不为所动,她还听见父亲吩咐母亲,不许她再见任何外人,而且要对外宣布,她生了重病,只能待在内院养病。
姚玉娘想起父亲下令处决她身边所有丫鬟时的冷酷无情,不寒而栗,抬头看一眼窗外。
院墙割出来一片小小的天空,阴云沉沉笼罩。
她不想被当成疯子幽禁一辈子
姚玉娘搂住姚夫人,失声痛哭。
按例,姚父殿试结束后才能回府,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得想办法让姚夫人心软,放她出去
宫墙连绵,雨丝纷飞。
滴漏中的水从满满一壶到越来越浅,水声滴滴答答。
翰林学士背着手,俯视阶下。
士子们低着头奋笔疾书,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响整齐有力。
翰林学士环顾一圈,目光落到角落里一个人身上。
在场士子都是通过省试的贡士,没有被黜落的可能,不像省试那样紧张忐忑,等考试结束评定名次就代表他们可以直接授官,鲤鱼化龙,近在咫尺,即使他们努力表现得谦逊淡然,还是掩不住激动雀跃,连不愁前途、世家出身的贡士眉宇间都有几分得意。
这其中,唯有角落里那个人神情从容,举止沉静,仿佛不知道自己参加的是殿试似的,因而格外吸引人的目光。
翰林学士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谢嘉琅肩背笔直,专注地书写,没有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注视。
滴漏漏尽,远处钟声响起,殿试结束,在礼部监官的监督下,考卷被送到阅卷官处。
宫门开启,姚父、吏部尚书、刑部尚书、诸阁大学士、国子监祭酒、太常博士等人步入殿中,开始阅卷。
一番忙碌,几人累得腰酸背痛,总算基本评定下名次。按规矩,他们一致认为可以排一甲的考卷送呈御览,由皇帝定夺。
姚父身边的吏部尚书拿起一份考卷,摇头叹息。
太常博士问“大人何故叹息”
其他人立刻看过去,吏部尚书是不是对评定结果不满假如他不满,那又得重新评定。
吏部尚书笑了笑,示意众人不必紧张,扬扬手里的考卷“我只是感慨这份考卷不得入一甲呈送御前,实在可惜。”
其他人会意,彼此眼神交流,笑得意味深长,他手中的考卷每个人都看过了,这份考卷不能送至御前,确实令人惋惜,但是写下文章的人已经得到皇上的重用,有皇上的器重,何必在意能不能入一甲
几人笑谈几句,休息片刻,将考卷送去勤政殿。
皇帝看完一甲的考卷,定了名次,赏赐几位大臣,定下琼林宴的日子。
几人谢恩告退。
姚父心不在焉,匆匆和其他人作别,锁院后与世隔绝,他心中不安,想尽快恢复和外面的联系。
雨还没停,地上坑坑洼洼,积满雨水,他快步穿过广场,飞溅的水花打湿了官袍。
伺候姚父的随从刚才已经回了一趟姚家,此时披着蓑衣等在宫门前,看姚父出来,立刻上前。
姚父看清随从脸上的神色,心里咯噔一下。
这些天他寝食难安,眼皮直跳,家里果然出事了。
“大人,小姐不见了。”
姚玉娘畏惧姚父,恳求姚夫人放她出府,姚夫人不敢自作主张。前天,姚玉娘病情加重,哭着在枕上给姚夫人磕头,说养育之恩只能来世再报了,姚夫人心如刀割,搂着女儿哭了一场,答应送女儿去乡下庄子养病。昨天,姚夫人不顾管家的反对,亲自送姚玉娘出城。
管家不敢当着姚夫人的面把姚玉娘抓回去,只能等姚夫人离开后带着护卫追上去,哪知等他们追上队伍掀开车帘时,车厢里坐着的竟然是姚玉娘的弟弟
轰隆一声,一道惊雷在姚父头顶炸响。
姚夫人冒雨站在府门前,等着姚父回府。
马蹄声近,姚父下马,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入府。
姚夫人脸色发白,抬脚跟上丈夫,进屋后,小心翼翼地道“郎君,玉娘怎么说也是我们的亲骨肉”
话还未说完,姚父猛地一个转身,一脚踹向姚夫人。
姚夫人养尊处优,哪经得起他愤怒之下的这一踹腿上一阵剧痛,整个人被踹飞出去,撞在长桌上,软软地倒地。
外面的下人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都低下头去,不敢靠近。
吱嘎一声,门被从外面合上了。
姚夫人摔得头晕眼花,半天爬不起身,抬起脸,不敢相信地看着姚父,说不出话。
姚父俯视着她,冷冷地问“你以为放玉娘走就是救她”
姚夫人无言以对,捧着脸呜呜地哭。
姚父怒极反笑,紧握的双拳慢慢松开,转身,“蠢妇我把玉娘关起来,就是要留她性命你放走她,现在她不知所踪,不止她活不成,我们姚家都活不成了。”
直到此刻,姚父才真正明白,姚玉娘的未卜先知到底意味着什么。
是福,也是祸。
起初,姚玉娘的预见确实帮姚家在崔氏覆灭后全身而退,继续被皇上信任。
之后呢
他太依赖姚玉娘的预见,变得畏首畏尾,摇摆不定,他越来越自大,以为掌握先机的姚家可以决定整个棋局
搅动风云之人,也随时可能被风云搅碎。
姚父颓然地瘫倒在椅子上。
他太不自量力,还太大意,以为把姚玉娘身边的人都杀了就万事无忧完全没有想过,姚玉娘才是最大的祸患,她一直觉得自己可以凭借梦境所知谋求后位,她不肯老老实实待在府里,一旦她的秘密被其他人得知,整个姚家都将灰飞烟灭。
屋外,雷声滚滚。
琼林宴当日,仍然阴雨连绵,不过京中百姓依旧热情高涨,一大早,街道旁就人头攒动,男女老少争先恐后地涌到宫门前,等着新科进士们打马游街。
打算榜下捉婿的人家更是召集家丁护卫,牢牢霸占最前的位子,以防被其他人捷足先登。
进士的衣角还没看到,几家已经为争抢位子厮打起来。
雨中传来欢快的锣鼓声,状元、榜眼、探花身披红绸,骑着宫中为他们精心挑选的骏马穿过人群。
人群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刚才还在打架的几家人立刻散开来,朝着神采飞扬的进士们扑了上去。
进士名单早就传遍京中,各家都仔细打听过,今年没成婚的进士有好几个呢
人群像浪头一样涌动,范尧和一起来看热闹的国子监同窗被冲散,一边费力地站稳,一边回头四望,想找到同伴,旁边的人不停往前挤,他被带着趔趄一下,无处使力,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倒。
眼看拥挤的人群就要失控,范尧抬起手抱住自己的脑袋,混乱中,一只手从高处伸过来,抓住他的胳膊。
维持秩序的小吏飞跑过来,连声喝道“不得冲撞进士都后退都后退”
人群退去,范尧终于站稳,抬眼朝帮自己的人看去,愣了一会儿,笑着向对方行礼,“恭喜谢大人。”
马背上的谢嘉琅朝他点头致意,松开手。
人群让开一条道路,目送他骑马经过,望着他的背影,议论纷纷。
翌日,范尧提着礼物登门。他之前就想拜访谢嘉琅,怕耽误谢嘉琅考试,不敢冒昧打扰。
范尧还带来一张喜帖,他下个月成亲。
谢嘉琅抬眸,扫范尧一眼。
范尧被他这一眼看得冷汗淋漓,心里直叫苦谢大人本来就老成,去地方历练了一年,气势更加凌人了,被他看一眼,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以谢嘉琅现在的名声,以后江州安州两地士子必定唯他马首是瞻,范尧生怕谢嘉琅对自己有什么不满,笑了笑,道“请谢大人恕在下唐突,在下有些话想对大人坦言。”
他抖了一下,下意识坐直了些,“我此前对令妹是真心实意,绝不是儿戏,不过令妹不是寻常女子,她提出几个要求,我不敢怠慢,认真考虑后,发现自己做不到,只能知难而退。”
作为范家中最有可能走上仕途的子弟,他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做不到谢蝉提出的要求,所以请母亲做主为他挑了个门婚事,他需要一个贤内助。
谢嘉琅合上喜帖“恭喜。”
范尧悄悄松了口气,告辞离去。
走之前,他想起刚收到的信,回头笑道“不瞒谢大人,我实在好奇,令妹的意中人,不知是哪位”
谢嘉琅眉头皱了一下。
范尧挠挠脑袋“谢大人,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是好奇四哥在信上说令妹已经有了意中人,而且那个意中人满足她的所有要求谢大人见过那个人吗”
谢嘉琅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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