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舌战群儒-下
李素跟皇帝奏对时,站在两班朝臣之间,身边只有赵云,所以他乍一看华歆跳出来时,并不知道对方身份。
还是等华歆说了几句,自报家门之后,才恍然。
“果然真的是华歆这家伙当出头鸟跳出来了……也是,他如今官职低微,降无可降,本朝也没有太学生、孝廉出身的尚书郎,因为言事而直接获罪的。驳倒了我,他也算转正为经学大儒了。”
李素心中如是暗忖。
而端坐坛上的刘宏,对于这种看热闹的事情,向来是不排斥的,所以尽管李素刚为他立了大功,他也愿意多听听:“哦,华歆,你倒是说说,李素如何就妄言天命了。”
华歆抖擞精神:“陛下,臣闻之,高祖时为陈涉置守頉三十家砀,至今血食。盖因高祖悯陈涉首倡义兵、诛暴秦,有激励天下人心之功。
李素不过今世小子,偶立微功,便妄非古圣先贤。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盖道有常而功无常也,岂可因一时得失而更易对善恶功过之定论。
此可谓急功近利矣,若陛下嘉许、任其妄言。假以时日,天下复有何人敢仗义执言、为正道请命而匡正天下。”
刘宏微笑不语地听着,等华歆说完,他想了想,才抬手示意李素自辩:“李素,华歆说你是急功近利,为一时之功而曲解常道,你怎么说?”
如今的人当面聊天,一般不喊对方名字,但以尊呼卑是没问题的。所以上朝的时候宦官要给百官报名,皇帝说话也都是直呼臣名。
李素叹了口气:“陛下刚才问臣陈涉当不当祀,臣就事论事而答,到了华歆口中,怎么就成了‘曲解常道’?
高祖皇帝钦命守頉、血食不绝,是高祖大度,以己度人,且不屑细究同时之人的心迹。以为陈胜吴广反秦之心,便如高祖皇帝当年救民之本心一般无二,这才对陈胜吴广钦敬有加。
但我辈后人读史,遍观各家之言,兼采可信,所知定然更多——华歆,我有一问,你以为太史公所著《史》,可有媚上之嫌?”
华歆没想到李素突然这样反问,不知其意,只好中肯回答:“司马迁著《史》,有谤无媚,此天下皆知,复何言哉。”
汉朝官方认可的史书是《汉书》,而《史记》如今地位并不太高,算是毁誉参半吧。
后来王允杀蔡邕时,理由也是“昔孝武不杀司马迁,后使作史,遂致谤书流于后世”,所以更要杀了参与写《东观汉记》的蔡邕。(汉朝灭亡后,以《东观汉记》为主体,整理形成《后汉书》)
所以华歆也不得不承认,司马迁应该是不至于吹捧刘邦、而贬低刘邦的敌人的。包括陈胜吴广,乃至项羽,司马迁都是秉笔直书,有可取之处都会写下来。
李素等的就是这句话:“好,既然你承认太史公之言并无媚上偏袒,倒要请你解读这几句:陈胜起兵之时,呼从者曰‘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而高祖起事时,呼‘自度比至皆亡之,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
由此可见,陈胜之倡,乃是为私欲,不甘心‘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高祖之初,却只为不忍见同行戍卒失期送死,故而遣散,自亦弃官而逃。至于其后坐大,不过是观天下已乱、群雄已割据,为复定天下而不得不为。
天命厌利己独夫,而眷谦退自守,厌骤变神州,而眷体恤民力。周文王已有天下三分之二,犹服事殷,历三代而有天下,故而长久。
始皇帝虽号奋六世之余烈,然其即位之时,不过七国之一,一代而扫清六国,天下骤变而民怨深积,不免二世而亡。
是以久分不可猝合,久合不可猝分,天厌首倡,骤变者必遭天谴,循序渐进方得天眷。如武王伐纣,所积不过文武两代,若无周公继之,只怕三监之乱、故商遗民之患,其害亦烈如六国遗民矣。今大汉已立四百载,不臣之人图谋不轨,自然定遭天谴。”
久合猝分而亡者三国、五代。
久分猝合而亡者秦隋。
李素说得其实有点多了,而且他也知道,这番话按照后世个人主义的观点,其实是不太合适的,因为后世人讲究一个“上升通道”,包括李素自己也觉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没什么不对。
对于汉末群雄,他也不太喜欢刘邦,更喜欢项羽。但他既然是君前奏对,为了功劳和名声,也不得不如此说了。律师说话都是为了当事人的利益,这很正常。
另一方面,李素熟读史书,也不得不承认,尽管刘邦后来野心大起来之后,多有不择手段的行径,但是在刚起家的时候,刘邦的动机应该还是不错的。主要他出生贫贱,一开始也不可能有多大野心——
这点跟曹操的《让县令》说得差不多,野心都是一步步膨胀起来的,刚开始只是想实现一个小目标。
但不管怎么说,李素前面那段话,已经让刘宏内心暗爽。
“原来高祖皇帝当年的动机比陈胜吴广还伟大那么多?教朕史书的大臣怎么从来就没跟朕说过?哼,肯定是那些人不想让朕知道刘家人就该做万万年天子,好让那些人吓朕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一做天命就要示警。”
想到这儿,刘宏意气风发:“华歆!你还有何话说!陈胜乱天下,虽反暴秦,但其内心只为一己私欲,这种人还有什么好奉祀的。
传朕旨意,从今年起,砀山奉祀陈胜之举取消!那也不过是逐鹿诸侯之一。高祖皇帝之所以泽被万世,那是因他顺应天道,起初并无私心!”
华歆一时哑口无言,他也没想着去读史记一句句抠,也没想到李素在写书那几个月里,早就刻苦用功、在心里把历朝历代的反例都准备过了。
被刘宏训斥之后,华歆也只好满面羞惭而退。
所幸是君前议事,大家畅所欲言,李素也不可能追着对方骂。只要华歆肯认怂,总归可以止损。
华歆被击退后,场面一度安静,就在刘宏准备结束讨论,聊聊对李素和此次幽州功臣的封赏时,又有一个老臣,似乎是看再无人发言,而不得不亲自跳出来:
“李素,你说‘天道好宁而厌易’,此言无乃过乎?天数有变,神器更易,而归有德之人,此自然之理也。
汤武革命,皆以有道伐无道,天道一衰,天命便易,岂能迁延数代?你说武王有文王之积,那商汤伐纣,难道不‘猝’么?商汤又有何天谴?”
李素视之,见此人上朝居然还拄着拐杖,须发如银形如星宿老仙,胡子都长得垂到肚子了。听他自报家门,才知道是侍中董扶。
“董侍中,凡是不可一概而论,猝循有程度,天谴有深浅。《尚书-汤誓》曰‘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可见商汤伐桀时,古无循例,汤与伊尹心中皆不知天命可革,乃怀必死之心为救民而行之。
商汤愿与日同亡,则其起兵之时,并无取而代之信心,但哪怕同归于尽也要替天行道。故而天谴较弱,便如周公平三监一般,终能中兴。且商亦受到反噬,昔太甲不明、伊尹放之于桐宫,此即为商汤立国不稳之反噬。
盖历代太宗无有不经历板荡而后宁。若太宗之侧有良辅,入伊尹周公,则终能克复,若无伊尹周公而只有赵高,则天命更易。夏有太康,商有太甲,周有三监,秦有扶苏,汉有诸吕……”
后世宋濂方孝孺总结的殿兴有福论里,还一个很重要的总结,只不过李素如今不合时宜,他并没有写进书里,只是今天被迫拿来稍微说两句。
那就是殿兴有福论认为,天命厌变,历代大统一王朝的太祖哪怕靠武力镇住了,但太宗时必然会遭到反噬。
要么是太宗就亡国了、或者太宗死后那一支被推翻,要么就是原本应该当上太宗的那位,成为了隐太子被别人害了。
夏有太康失国,
商有太甲放逐,
周有三监之乱,
秦有扶苏不得继位被杀,
西汉有惠帝绝后、周勃平诸吕后杀了惠帝全部儿子,
东汉有刘秀的第一任太子刘疆因母后被废,主动让太子位给弟弟刘庄(汉明帝),才侥幸逃得善终。
魏有曹昂战死,吴孙登虽是自然早死、但接替的孙亮亦被废。
晋有“何不食肉糜”的太宗直接被八王之乱,
隋、唐、宋有杨广、李世民、赵光义(疑似)杀兄夺位。
蒙有术赤不得为大汗,
明有靖难,
清皇太极、福临皆非嫡长,豪格惨死。
只不过,这些现在都没发生,所以李素不想多说。但真正观察过历史的都懂,
把所有大统一王朝和三国这三个大型的稳固割据算上,“太宗”不被反噬到丢皇位的只有两个破例。
第一就是周公辅成王,第二就是诸葛辅刘禅(刘禅最后自己亡国了,但那是外部进攻,不是内部权利斗争),其他就没有太宗能正常交接权力的。
其他汉朝的儒生,因为前面的先例不够多,所以根本没有从这个角度总结过历史。
哪怕是董扶,号称当世谶纬第一人、素来以“知天命”著称,被李素这么一反驳,也是瞬间哑口无言。
卧槽?历史还能这么解读的?
默然半晌,董扶不得不叹息而退。
还有谁?
李素悄悄窥伺半圈。
好像没人了。
总算轮到皇帝表演、封赏官爵了。
刘宏刚才在上面,听李素和董扶就跟听讲故事似的,觉得还挺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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