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江山破
蝴蝶翅膀的影响下,扬州被攻破的日子拖延到了弘光元年六月十八日。
东林楷模史可法再次被一个小把戏给欺骗了,扬州城门大开,满清旗兵和新附军蜂拥而入。史可法的大声疾呼已经从城头消失,数千抵死不降的明军在惨烈的巷战后全体殉国,在满清主帅多铎的指示下,满清大军对扬州城内外展开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历史记载中也不乏对扬州十日的争议,但在这个时空,却真真实实地展现了一次。除了巅峰十日外,整整一个月之内,死于掠夺和屠杀的扬州内外百姓超过六十万。
而在长江防线上,多铎的另一支部队已经攻占了瓜洲渡口,而黄得功的残部不得不退往长安南岸。但孤军奋战的黄得功到这时候还不知道,就在他带领部下在瓜洲渡且战且退的时候,从武昌东进的左良玉大军,在左良玉暴亡后,其子左梦庚已接受了部属的建议,向一支人数少得可怜的渡江满清军队投降了。
大势之下,本就没有顶在江防一线心理准备的福建大军阀郑芝龙,麾下的各支主力更没了战心,纷纷扭头朝浙江和福建撤离,顺带着一路裹带沿途州县的米粮财物。
此时的南京城,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秦淮河的画舫停息了琴瑟,各路达官贵人不是纷纷出逃,就是窝在家里奋笔疾书或是开碰头会,一副树倒猢狲散的盛况。
……
七月下旬的广东省肇庆府,此时正值炎炎盛夏。
两广总督府内,大大小小各个官吏都胆战心惊的,不断有外边的书信就往正堂里送,平日里各地商人巴结拜会的景象再也不见了。
正堂里,丁楚奎正脸色苍白地来回走着,或许是愤怒,或许是恐惧,此时丁楚奎两眼泛红,嘴角不由自主地在抽搐。
“一群丘八、顽劣之徒,拥兵自重、违抗军命,本督定要参上一本、好好治他们的罪!”
驻韶州的广州新镇左右二营的集体闹饷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了,各种好说歹说都没起效,甚至到了近几日,据说韶州兵马都开始有离开驻地的迹象。
那头还没有消停,这边琼州营又出了乱子,一帮子琼州营底层军将以朝廷不调拨钱粮为由,拒绝调防高州。和新到琼州的广州海防营对峙不说,还“扣押”了自己的主官张建业。
广东新镇三营是怎么建立起来的,丁楚奎到任后是一清二楚。没了赵有恒这个架子在,广州和琼州的士绅哪会傻愣愣地再掏钱献粮?
而且谁不知道丁楚奎调防琼州营是安的什么心,只是一点点风言风语,就让一大帮子根子在琼州的丘八们红了眼。加上年轻军将各个家里都是琼州有头有脸的大商号或是大地主,丁楚奎想要把手摸进琼州就等于和这些血气方刚的琼州官兵做死对头。
说起广州海防营,全广东上下都知道这些草包根本就是摆设。编额千人的广州海防营,磨磨蹭蹭到达琼州时居然只有不到四百人,过去几十年你上上下下吃空饷是无所忌惮。面对几千荷枪实弹的琼州营官兵,广州海防营是瞬间就没了底气,个个大气都不敢出的缩在营里发傻。
“总督大人,大事不好了!”丁楚奎还在气呼呼一个人指手画脚的时候,一个小官吏急急走进正堂,手里高举着一个文书,“琼州府的儋州、崖州等地闹出民乱了,当地官府都被围了!”
“混账!你可探明实情?!”丁楚奎一惊,一屁股就坐倒在椅子里。
“不光是当地汉民百姓,连生熟黎都闹了!说是朝廷不给活路……”小官吏是一脸惊恐,捧着加急文书的手都在哆嗦。
“刁民,眼里可有王法!为何当地官府不速速弹压!?”丁楚奎大惊之后又大怒。
“坊间传闻甚杂,多为当地乡绅怂恿……说是贪官奸臣当道,民心义愤……”小官吏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已经轻不可闻。
自古以来的乡老士绅把持社会基层,官方政权不下乡,即使是琼州这个大明最偏远的犄角旮旯,地方宗族乡绅的根深势力也不是一个远在肇庆的丁楚奎能够强扭得过来的。
“总督大人!出大事了!”还没等丁楚奎做出决定,又一个官吏是连滚带爬跑了进来,脸色极为难看,“虎门水道外海出现米夷兵船,递了文书,说是琼州民乱损其股本投资,要入琼护产!”
“本督……本督……”丁楚奎只觉得喉头一紧,一股痰生生卡在咽部。
这几个月银子是捞了不少,但绝没有想到会突然一下子涌出那么多破事出来,仿佛都约好了一样。
“守土有责,命各处海防备倭诸营务必退夷,否则,否则本督定要上报朝廷,严惩不怠……”
话说了一半,丁楚奎又萎了,这两广之地,如今除了和自己对着干的新镇,哪还有什么战力退夷?
调广西各地土司狼兵入琼?先不说有没有钱粮去打发那些苗民土兵,这种想法早二十年前已经证明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加不可收拾。
再看看桌案上两个月来堆积如山的两广士绅的拜帖和信件,丁楚奎终于知道自己本想好好敛财一笔再巴结巴结下南京好入阁的念头,结果却因没收住手彻底惹了众怒。
“好好安抚,务必好好安抚……”丁楚奎已经没了招,只能一个人喃喃自语般坐在椅子上嘀咕。
安抚谁?怎么安抚?丁楚奎大概自己都不知道,堂下的官吏们更是面面相觑。
……
就在丁楚奎如热锅上的蚂蚁战战兢兢的时刻,琼山县北的海口千户所外海,隶属华美亚洲舰队的蒲公英号护卫舰在缓缓游弋。远远望去,护卫舰上的几门舰炮齐齐指向了海岸。
望着逐渐靠近海岸的华美兵船,才调防琼州不到一月的广州海防营官兵是个个大气都不敢出。所城外的临港水寨里架设的几门老式火炮四周空无一人,几艘形同舢板的小战船更是连缆绳都没解,完全没有任何出海阻拦的勇气。
而就在一里之隔的琼州营前海南卫驻地,几千琼州营官兵正在向前来劝说的琼州城官员吹胡子瞪眼。
大营的深处,张建业正悠哉悠哉地陪着几位琼山县的乡绅在吃喝,几个伙夫抬着一口刚烤好的乳猪走进大帐,几大罐才启封的甘蔗酒十分夸张地堆在角落。
“张老弟,就算卖老哥一个面子啊!若是米夷入寇、民乱四起,朝廷怪罪下来,老哥我是难辞其咎,老弟您面子也挂不住啊……”
广州海防营主官周桥,此时脸色很不好地在张建业下首低声赔笑,而四周几个琼州营千总或是百总一个个置若罔闻般大肆说笑着。
“哎,都是本地子弟,你让我如何是好?你看看,营里那些丘八现在哪一个还听我招呼?要不就辛苦周大人一下,带海防营的兄弟去儋州,这里小弟帮你看着?”张建业端起的酒碗停在了嘴边,还故意左右看看,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苦笑。
“今年收成差,生意都不好做,百姓没了吃食,自然有怨气。话说我家那上百庄户,都有点不安分了,还希望周大人速速派兵,保住琼州乡绅父老的心血啊!”一个琼州乡绅在角落里冷冷说着,明显对周桥带着一丝敌意。
周桥的脸已经气得如猪肝一样通红,但一想到那成千上万的雇工民夫甚至是生黎一哄而起的景象,就不寒而栗。
“将军,将军不好了,有人闯营了!”正在周桥暗怒的档口,忽然营帐外跑进一个琼州营小兵,直接就埋头单膝跪在了张建业的面前。
“没见我正陪周大人喝酒吗?什么人敢闯我琼州营的地盘,给我打出去!”张建业脸色一黑,当场摔开酒碗就高声骂了起来。
“好你个张建业、张国平!如今跋扈起来了,罔顾守土之责,不念百姓生死,在这里花天酒地!老夫当年算是看错了眼!你倒是把老夫打出去试试?”
一声熟悉的呵斥从营帐外传来,紧接着一位约莫五十来岁的青衫文士带着几个表情肃穆的琼州乡绅大步走了进来。
“呃……原来是老大人莅临,告罪,告罪啊!你们几个还愣着干嘛,还不快给老大人见礼!”
张建业一下就语塞了,连忙整理衣甲离座走到赵有恒面前,双手抱拳深深埋下身子。几个喝得兴起得乡绅或琼州军官也愣住了,也赶紧离席退到了一边垂头不语。
进来的人居然是前广东巡抚赵有恒,即便是被罢官在家,那也是前封疆大吏,地方大家、一方名儒啊!
“乡间民怨四起,各地宵小趁势生事,你等或是乡绅,或是朝廷命官,不好生安抚平息,反在此地酒肉嬉笑,难不成也要做那酒囊饭袋之徒?”
赵有恒一脸怒气,背负双手转过了身,身板挺得笔直。
“赵贤弟不必动气,如今民怨难消,若是妄动刀兵,怕是后果更加不堪设想。我等此次也只能四方多加劝阻啊!”
一位看起来比赵有恒年纪还大的老人从赵有恒身后走出,望着现场的酒席微微叹了口气。
“萧老大人,您什么时候也来了……”
一看不打紧,再看张建业又吓了一跳。眼前跟着赵有恒前来的,居然是前福建巡抚萧奕辅。
萧奕辅是广东东莞人,几年前曾任福建巡抚,是赵有恒在福建布政使司任职时的好友,张建业还在大员混的时候在一次剿灭海盗的献礼中也见过。
萧奕辅为人正气、慷慨,在福建任上口碑就很好。文武双全,历史上多次主持打击荷兰武装商人骚扰边海的行为,更是在满清入侵广东时出资置办大炮,号召组织乡邻百姓抗击满清。
在赵有恒调任广东巡抚不久,萧奕辅也告老还乡回了广东。萧奕辅如今在就居住在新安县,对赵有恒的地方执政能力颇为叹服,也经常和赵有恒聚在一起谈诗论赋,就算赵有恒被罢官,也依然相信赵有恒的为人。
这次,萧奕辅和赵有恒两位德高望重的前朝廷大员同时急匆匆出现在琼州营里,可见琼州民乱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国平,此番人心动荡,身为朝廷命官,还须好生把琼州百姓放在心里。还是快快动身安平民心,莫要辜负老夫当年一片苦心啊……”
见对方态度极为恭谦,赵有恒的气也消了一大半,只能说出一些不痛不痒的话。
“二位老大人如此奔波,下官着实惭愧。二老就好好在营里安歇着,下官马上就派人去各地安抚百姓,必不会伤及乡里。”
张建业如一个孩子般连连点头,一边还使劲给身边的下属使眼色。又是一阵鸡飞狗跳,营帐里的人瞬间走了个七七八八。
周桥自始至终都看在眼里,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挂着满脸笑容走到两位老人面前点头哈腰:“还是二位老大人忧国忧民啊!若有下官能做的,定然不会推诿。”
“哼,广州海防营还是好生看顾着琼州海防,若是外夷上岸滋事,你那人头还能挂到几时?!”赵有恒没说话,倒是萧奕辅脸色一垮,狠狠呵斥了一番眼前的废柴。
“是是是,下官这就去安排!”周桥脸色烂得不是一般,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营帐空了,只剩下了赵有恒和萧奕辅两人。
“让萧兄见笑了,虽说近些年两广之地外邦往来商营走动颇繁,但这琼州民业来之不易,万不可争一时之气,破了百姓身家……赵某虽待罪在家,也不忍此时琼州百姓遭此大害。赵某打算亲去各地,劝服乡绅百姓,不知萧老可否同行?”赵有恒转过身,向着萧奕辅拱手叹气。
“丁楚奎为人不雅,此番必遭弹劾。赵老弟记挂琼州父老,挺身而出正当其时,还是莫要动气了。不过对那米夷外邦,终归是要小心应对。”
萧奕辅淡淡笑着,似乎早就预料到今天赵有恒特地请自己一起来琼州营“讨说法”的用意所在。
赵有恒脸上微微一红,知道今天的事必然瞒不过老友的火眼金睛。
参与一场并非刻意做戏的戏剧,大概是赵有恒经过艰难心理挣扎的结果。无论是琼州乡绅,还是琼州营军将,早就在逼迫着自己出面带领一帮子利益群体和丁楚奎顶缸,大有当年江南士绅串联起来和万历皇帝对着干的架势。
自己到底在往哪个方向走,赵有恒自己也有点摸不准,但他能感觉到,这大明江山,确实到了应该改变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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