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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哭声


  城南。

  一处破旧的拱桥。

  过了这座桥再往南去,一直走就是楚州了。

  楚州是个人杰地灵的州府,文人才子出了不下数十位,大山大水更是无数,恰巧青城的富人多,经常坐着马车就往楚州去巡游了。

  有些商贩脑子灵活,收集了楚州的特产用车拉到青城来贩卖,往往能卖得一点儿不剩。而青城跟楚州不过区区百十里,闲暇时青城百姓也常有去楚州串亲戚的。而必经之地,便是这座拱桥了。

  毕竟这拱桥有了年月,数不清的车轱辘从这里碾过,栏杆已是荡然无存,青砖已经残缺,桥面高低不平,每当有马车经过的时候,都能荡起一层土。

  当年初建成时,也够两辆马车齐头并进,如今虽残破,昔年的辉煌还是能从它的骨架上看出一两分。

  拱桥下面是条蜿蜒的河,这个季节河水不深,只是混浊的很,整条河呈土黄色,时不时冒出一堆泡泡,里面大概是没有鱼虾的。

  水面上偶尔漂过一个破竹篮,或是一块旧毡布,腐朽的木头从河里漂过,有时候是一截子带树根的木桩,仔细看,木桩上还挂着一只死去的猫,毛皮已经腐烂脱落了,眼睛也不知道被什么掏空了,只剩下两个黑窟窿。

  河两岸绿油油的,皆是蒿草,长的半人多高,最高的地方,足足淹没一个成年男子的头顶。夏日里的知了飞到这里褪了壳,如今知了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几十上百个蝉蜕挂在蒿草上随风摆动,偶尔互相摩擦,发出“哗哗”的声音。

  这座拱桥下面,有个幽深的桥洞,少说离地面有两米多。

  车夫收了缰绳,马车稳稳的停在了河岸边。

  相遂宁下了车,朝那个桥洞看了一眼。

  桥洞里本来有谈话声,还有水开了的“呼噜呼噜”的声音,细看时,有一丝烟从桥洞里钻了出来,像一条会变形的蛇一样,钻过绿油油的蒿草,直接冲往半空,越变越淡,只留一股子烧柴的烟火味。

  或许是听到岸上有马嘶鸣,桥洞里的说话声突然就没了,甚至水开的声音也没了,烟也少了。

  如果没有记错,这就是城南的那个桥洞了,那天抱孩子乞讨的女人应该就蜗居在这里。

  “姑娘,小心脚下,这河岸有个陡坡,小心滑。”明珠关切地扶着相遂宁的胳膊。

  陡坡,是了,挨着拱桥的地方分明有几级土台阶,台阶一直通往桥洞去了,台阶很浅,掩映在蒿草里几乎不易察觉。

  桥洞果然是有人居住的。

  有个小小的脑袋从桥洞里探了出来,很快,一只沾灰的大手把他揪了回去。

  又过一会儿,有个女人微微探出头来,只看了一眼,她就扒开蒿草迎了出来:“不用怕,不用怕,是咱们的恩人来了。”

  话音一落,桥洞里就七七八八探出好几个脑袋,跟饥饿的小鸟等喂食一样。

  女人面色好了一些,头发也洗过了,她拘谨地请相遂宁到桥洞里去坐坐:“姑娘既然来了,不请姑娘进去坐坐,实在不安。可桥洞里脏乱,姑娘这样神仙一样的人儿,进去实在委屈了。”

  女人有些自卑地揉着衣角。

  “我也正想去桥洞看看,不知你们方便不方便。”

  “方便,方便,今儿我那些老乡还有我男人偷偷去庙里领施舍了,桥洞里就几个妇人并三四个孩子,她们听说有位好心的姑娘给了我们银子,都想当面感谢姑娘呢。”

  “那我进去坐坐。”

  “姑娘当心脚下,我在前面给姑娘引路。”女人欢喜地走上台阶,时不时的还要回头,关切地盯着相遂宁。

  明珠有些担心。

  她是穷苦人家出来的,这些腌臜地方会有什么,她清楚的很。

  可还没张口,相遂宁就冲她摇摇头。

  下到河堤,才发现蒿草几乎堵住洞口。

  因为蒿草的缘故,白天洞里的光线也不甚明亮,隐隐约约能看到七八个人排队坐在草席上,小孩子总是坐不住的,围着草席乱爬,爬得一身土。

  桥洞的另一头,同样是杂草丛生,草色掩映洞口,风灌进来有“呜呜呜”的声音,像是小孩子在夜哭。

  洞里陈设很简单,除了几张草席,便是看不出颜色的毯子,洗了几件衣裳用竹竿撑着,也并不敢晾晒在外面,估计是怕路人看见。

  一口大锅用三块大石架着,另外小些的石头上,放着一个乌黑的茶壶,茶壶被一块破布盖住一半,茶壶下烧得柴草,像是刚被冷水泼过。

  大约是她们在洞里察觉到有人来,生怕被发现,所以情急之下浇灭了柴火。

  为了生存,她们已经苟且至此了。

  洞中没有饭桌,墙角摆放几个粗瓷大碗,蚊子在锅上,碗里,还有孩子身上栖息,密密麻麻。

  好在一个柳木筐子里,盖着一筐子馒头跟咸菜。虽然没有油水,尚可充饥。

  自然,他们逃难而来,衣裳首饰几乎没有,这里的妇人,多数折一根树枝当簪子别在脑后。

  一应箱笼也是没有的。当初急着逃难出来,最初是雇了马车拉东西的,后来雇不起马车,全靠人的脚力,就只能把一些琐碎的扔掉,后来人饿得摇摆,更顾不得身外之物了。

  女人想给相遂宁倒碗水,端碗一瞧,碗底都是绿头苍蝇。

  女人有些难为情。

  “我不渴,你不必忙的。”相遂宁笑了笑。

  女人也尴尬的笑了。

  她的孩子哭了,从草席上爬起来,女人一手拎起孩子抱在怀中,一面拍着哄他,一面给他喂奶。

  看她强壮的很,似乎身体也没什么毛病。

  谨慎起见,相遂宁还是问她:“最近可还好吗?”

  “好,好,这里虽脏些,乱些,可上回姑娘公子给的银子还多有剩余,我们时常能买些东西吃,孩子们也不挨饿了。”

  这样很好。

  自己可以买些吃的,风声紧的时候,少去乞讨,就不会被衙役们揪住。

  “孩子们有吃的,夜里就不再闹了,以前吃不饱,半夜三更总找奶水。”

  才说了几句话,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人汗毛直竖。

  接着便见黑乎乎长尾巴的东西从脚下穿过,女人十分熟练地踢过去,那东西就被踢得远远的。

  是老鼠。

  一眼望去,少数有七八十来只,悠然自得地桥洞里钻来钻去,又跳进粗瓷碗中蹦跶了一回,就好像,它们才是这洞中的主人。

  老鼠的眼睛又小又亮,盯着人看的时候,让人心里发毛。

  “姑娘肯定吓坏了吧,我们这里条件差,让姑娘见笑了。”女人奶完孩子,拿出一根棍子驱赶老鼠。

  老鼠落荒而逃,“叽叽叽”叫着就钻另一头的蒿丛里去了。

  “姑娘来找我,是有事吧?”女人仰脸问,她的颧骨很高,眼睛里比前些天多了一些神彩。

  “你们要当心自己的安全,不要被衙役捉去了。”

  “姑娘说的极是,都是有钱人家施舍了,我们才派老乡去领些,其它时间不敢跑乱的。姑娘有所不知,青城管制的越发严格了,不管大的小的,只要是流民,逮住就送到城外去,饿死渴死都不管的,就这两天,以前跟我们一块乞讨的老伯也不见了,想来是被逮走了。”女人叹了口气:“这样下去,青城的流民越来越少了。”

  但愿长州,落城,安州这附近的几个州府能快些好起来,避免百姓流离失所,无所依靠。

  “最近你们的身体都还好吗?可有谁不舒服的?”

  “没有,我们天天泥里打滚的人,命贱,身子好着呢,就是我有个老乡前几天摔了一跤,把头给磕破了,流了血,不过躺着养了两天头就不晕了,这不,今儿躺不住,还出去了呢。”

  “没有人高热吐血吧?”

  “没有没有,我们这样的贱民,若是高热或吐血,哪里还能活得下去呢。”

  女人说的有道理。

  她们衣食尚缺,如果得了瘟疫,自然没银子拿药,八成是要死的。

  知道她们无事,便放心了。

  女人亲自送相遂宁出了桥洞,又目送相遂宁上了马车。

  “若是有个家,定然请姑娘常来坐坐,可是我们在这个地方,不成体统,也不好说让姑娘下次再来。”女人又搓起了手,拘谨的低下头去。

  “你叫什么?”隔着车帘,相遂宁问她。

  也算见过两面了,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叫彩虹,娘家姓戚,当年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总生不出来,天也不好,下着雨,后来雨停了,我娘才生了我,整整生了一天一夜,受了大罪了。恰巧雨后天边有道彩虹,我爹娘又没读过什么书,想着就叫我彩虹吧,彩虹好看。可惜我过成现在这个样子…….”

  “彩虹,都会过去的。”

  “谢谢姑娘安慰我。凡事都能过去,借姑娘吉言。姑娘真是善心人。”彩虹笑笑:“姑娘关心我们的安危,可有关心他?”

  “他很好。”

  “上天有眼。”

  马车缓缓而行。

  通往城南桥洞的路不大好走,草深路窄,繁华迷眼。

  马车摇摇晃晃走了半日,甚是颠簸。

  明珠掏出团扇给相遂宁扇着风,窗外景致真好,枝繁叶茂,花红柳绿,面前的小姐也恢复了往日的神彩,唇红齿白,长发及腰,发间点缀的小小珠花,都透着耀目的光华。

  “彩虹跟姑娘提的他是谁?”明珠不解。

  “你猜。”

  “难道是?”

  “是。”

  “那我们现在去蓝府?”

  “不去。”

  “姑娘去看了衙役,又看了彩虹,怎么偏不去看小蓝大人,难道姑娘不怕小蓝大人身体不舒服?”

  相遂宁不是没担心过蓝褪的安危。

  蓝褪毕竟是公主府里的人,如果他有什么事,公主头一个坐不住的。

  宫里的太医八成都得到公主府上去应卯。

  可并没有听谁说太医往公主府去。

  且陆御是小蓝大人的至交。

  如果小蓝大人有事,他头一个跑在前头的。

  而陆御给自己医病,只字未提小蓝大人之事,想来他是无事的。

  无事便好。

  贸然往公主府中去,莫说是公主,便是门口那一关都无法张嘴。

  该怎么说?

  许久不见他,特来看看?

  来看看他是不是有病?

  还是不去了吧。

  去天桥。

  去往天桥的路有些艰难。

  大道宽敞,奈何人多。

  摩肩接踵,坐在马车上向外望,黑压压的皆是人头。

  客栈,酒坊,青楼,当铺,河流,船舶,马匹,骆驼,房子跟风景渐次往后退去。

  倒也见三四个流民模样的人夹杂其中,或是倚在永安河旁的栏杆处晒太阳。

  比起前些天,流民似乎真的少些了。

  天桥永远都是那么繁盛。

  扶姜国的耍蛇人踩着鼓点,将蛇缠在脖子里,一面扭动腰身,一面轻舔蛇的眼睛。

  披荧黄色薄纱的舞娘整个人站在壮汉的肩膀上,只用足尖立着,胳膊软得像没有骨头,那双涂了蔻丹的手是真美啊,白得发光。舞娘的眸子有淡淡黄色的光晕,那眼眸真深啊,看一眼,像跌入深渊,再不好出来了,她们只需勾勾手指,就有男人要流哈喇子。

  那个算卦的先生还坐着摆摊,大伙都踮脚看节目,算命的人少,他端着茶壶眯着眼睛,一面喝茶,一面轻轻地抖动屁股。

  算命先生都被舞娘传染了,忘了自己的老本行,喝口茶也能扭起来,板凳上有弹簧一样,怎么也坐不住。

  卖豌豆糕的婆子拿着刀等着人来买。

  卖糖葫芦的小贩还是不厌其烦的见个小朋友就要问一声:“吃不吃啊,又酸又甜,吃了开胃。”不等小朋友回答,他便取下一串来,放在小朋友面前晃一晃:“闻闻啊,闻闻不要钱,看是不是酸甜可口。”

  小朋友被他招得流口水,大人便恨恨道:“去一边吆喝,哪都有你呢。”

  天桥下的人,无论贫富,皆能找乐子。

  遇上说相声的,一吊钱够听五六场,说相声的人说得卖力气,台下听得人哈哈大笑,直笑的鼻涕泡儿都挤了出来。

  天桥安稳。

  百姓平安。

  那就是说,青城如今,并没有什么瘟疫。

  至少眼前看到的,没有。

  锣鼓声,唢呐声,大人跟孩子说话声,笑声,这些声音像蚂蚁一样钻进人的耳朵里,让人耳朵痒痒的,只有一个声音从西北边墙角传来,显得格格不入。

  是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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