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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肠子


  小孩子满地爬,一边爬一边哭。

  蓝褪蹲下身去,轻轻抱起孩子。先是环住孩子的腰,孩子太小,在他怀中动弹,他虽一身武功,可孩子钻来钻去钻得他手足无措。他试图托住孩子的脚,孩子站在他手上,跟个猴子似的,一踩一蹬,怎么也稳不住。

  蓝褪行走江湖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唯独这个孩子,让他不知从何下手,手重了,怕伤及孩子,手轻了,根本拢不住。

  这孩子是一刻也不歇着啊。

  相遂宁生怕他把孩子给摔着,举着双手护着孩子的身子,蓝褪往东走,她也往东走,蓝褪往西走,她便往西走。

  “你——这样不行,不然我抱着吧。”相遂宁跟他商量。

  蓝褪耳朵都红了:“还是我抱着吧,这个小家伙力气很大,再把你弄倒了。”他换了个姿势抱住孩子:“我是不是应该把孩子夹在腋下?”

  “嗯?”

  “我是说,我是不是应该把孩子夹在胳膊下面?这样可以防止他乱动。”

  思路清奇。

  相遂宁想笑。

  孩子又不是包袱,也不是铺盖卷子,怎么还能夹在胳膊下面。

  女人站在树下,破衣烂衫,几乎不能遮体。

  童四月从流云坊里拿了件灰色大衫出来给她披上,女人千恩万谢又跪了下去。

  孩子要找母亲。

  女人伸着手抱过孩子,一手揽着孩子的脖子,一手托住他的屁股,孩子便跟小鸟儿进了窝一样,老老实实的呆在她胸口不动了。

  “你们年轻,所以不会抱孩子,等以后你们有了孩子啊——”

  “咳咳咳......”相遂宁假装咳嗽两声。

  聊这话题好吗?

  显得她看中了蓝褪要跟他生儿育女似的。

  蓝褪的耳朵又红了一次,不过他并不曾拦着女人往下说,而是一脸从容道:“原来抱孩子也是一门学问,今儿才算见识了。”

  “我唐突姑娘公子了。”

  “没有没有。”蓝褪拱拱手。

  他深红色袍子款款垂着,他双手交叠,语气温和,跟一个落魄的流民说话,他都这般温和。

  “多谢公子姑娘救命之恩,如果不是你们,我跟孩子肯定被抓到牢里去了,或者打一顿撵出城去,我们就活不下去了。”女人几乎落泪,刚吃了馒头,受了惊吓又一阵子折腾,她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地叫起来。

  蓝褪从袖里摸出十两银子塞给了女人。

  大户人家的公子就是有钱。

  十两银子,够三口之家大半年的开销嚼用。

  女人哪见过这么些银子,刚才相遂宁给她银子,她已经震惊到了,不料这位公子出手更大方。

  她偷偷摸摸在青城乞讨这些天,哪见过这样的人?

  女子当即就要跪下来:“公子恩情,实难相报,下辈子做牛做马——”

  “不过是十两银子,不用你这样。”蓝褪反倒有些羞涩,他略微侧身,避过女人行礼:“你且带孩子回去吧,这么久了,你的亲人也该找你了,最近青城风声紧,尽量少出来些。不然有下一次,就危险了,你看,这位姑娘她很担心你。”

  女人感激地望了望相遂宁,抱着孩子离去。

  相遂宁一直目送她走远了,拐入一条小巷不见了,才回过神来。

  日光从树叶之间的缝隙洒下来,投在青石地上,青石地上便出现了一块一块圆圆的斑点。

  相遂宁的脚上也落了光韵。

  她动动脚,往旁边站了站。

  日光拂过她的发尾,她的发尾有一层金色的亮光。

  她的脸那么白,她的唇那样红,她的眸子那样干净,她的薄衫又软又滑,她的身子也抽条了。

  蓝褪不敢再细看,他略低着头道:“相二姑娘,如果没有你,这母子就危险了。”

  “小蓝大人才是她的恩人,小蓝大人从衙役手中救下了她,还给了她活命的银子。”

  “于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于姑娘而言,却是冒着生命危险。姑娘对人的深情,深重于我,今日见姑娘如此,甚感欣慰与荣幸。”

  本以为文人说话才好听。

  不料禁军拍起马屁也响当当的。

  相遂宁听了蓝褪的话自然十分受用。

  晚上除去钗环衣裳,相遂宁只着中衣,伏在窗下的梳妆台上,看外头的月亮。

  月亮有时圆,有时缺,下雨的时候,又隐进了云里,似乎一年一年的,月亮都是那个月亮,可这一晚的月亮,相遂宁却看得津津有味。

  廊外有风。

  一丛竹子枝繁叶茂立在墙角,用半人高的篱笆围拢着。

  夜风吹过竹子,竹叶就有沙沙的声音。

  月亮的影子倒映在竹林里,竹林泛着又白又亮的光,像罩了一层白纱。

  相遂宁散着头发,由明珠伺候着抹一点儿桂花油。

  正值青春少艾,如今她的头发,像藤萝,像水草一样,肆意疯长,长发及腰,又黑又直,涂了桂花油,头发又香又顺,整个屋子都是香味儿。

  “姑娘可喜欢这味道?”明珠盖上桂花油的木盒,这盒桂花油,是相遂宁从胭脂铺子里买回来的,花了一百个钱,以前她总是舍不得,哪怕头发枯成干草,她几乎只用水涂一涂,如今皇上下了旨让相家涨相遂宁的零用钱,遵皇上的旨,花钱得狠一点儿。

  相遂宁拿着梳子发愣。

  明珠拿过梳子替她梳头:“姑娘在发呆吗?是在想白天的事?”

  “白天的事太凶险了。”明珠咂舌:“还好有小蓝大人出手相救,不然可怎么收场呢。姑娘打报不平,也要小心自己,那些衙役手上可没轻重的,他们若是伤到姑娘可怎么好呢?”

  “明珠,你何时发现小蓝大人在房檐上的?”

  “我……”明珠低头想想:“我也不晓得,就是姑娘有危险的时候,小蓝大人就从房顶跳下来了,小蓝大人是专门保护姑娘的。”

  “我不信。”

  相遂宁虽如此说,心里却美滋滋的。

  给相遂宁梳好了头发,明珠展开薄锦被,垫好瓷枕,伺候着相遂宁躺下,才退出来将帷帐从金钩上取下来,双手一夹,将帷帐合起来,严丝合缝,再小的蚊子都飞不进去。

  夏夜有些燥热。

  盆里的冰化完了。

  这会儿枕着瓷枕,犹觉得脖子里腻腻的。

  “我想喝一杯茶。”相遂宁低声道。

  明珠很快倒了一杯清茶端过来,伺候着相遂宁喝下,又转身去拿柄蒲扇,坐在床头给相遂宁扇着:“姑娘也该累了,快些睡吧,奴婢在这儿守着。”

  “明珠,你说那位大嫂跟她的孩子还好吗?”

  明珠摇摇头,见相遂宁有惆怅之色,便安慰她:“那位大嫂有了银子,够几个月的花销,吃穿度用是不愁的。姑娘不要再担心了。”

  是啊。

  有了银子,她们就不必再乞讨,几个月的嚼用是够的,这种流民泛滥的情形不会持续很久,皇上总归要赈济灾民的吧?或许不久的将来,长州就有活路了,长州来的流民就都回去了。

  明珠轻轻摇着扇子,风很轻,很凉,相遂宁觉得周身舒服极了,像是躺在一朵云上,晃晃悠悠,朦朦胧胧,眼前的烛火倒映着帐外金钩,烛泪低垂,守夜人开始敲梆子了,只听见梆子声近了又远了,守夜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小心烛火——”

  相遂宁眼皮越来越沉重,渐渐就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相遂宁做了一个梦。

  她又梦到了那个女人,梦到她光着脚走在青城的巷子里,巷子里有个推独轮车的老人在卖豆腐,女人买了一碗豆腐背对着相遂宁吃。

  相遂宁还没叫她,她就回过头来,笑着问相遂宁要不要吃,相遂宁一看,那黑瓷碗里根本不是什么豆腐,而是血淋淋的肠子。

  女人咬着肠子的一头往嘴里送,眼睛里也流出血来。她怀中的孩子蠕动着探出头来,他冲相遂宁笑,眼睛是黑的,一点儿白色也没有。

  女人咬着肠子,一步一步朝相遂宁走来。

  相遂宁大骇,转身逃跑,只觉得墙是歪的,房子也是歪的,她越跑离女人越近,女人伸出十指来,指甲修长,很快就要抓住她的脖子。

  前方有人来了,是蓝褪,他在跟一帮禁军巡街。

  相遂宁向蓝褪跑去,她跑到蓝褪面前,几乎贴着蓝褪的鼻尖,甚至能看清他眼睛里的神彩,可他似乎看不到她,他从相遂宁的身体里穿过,毫无察觉,像一束光,就过去了。

  相遂宁伸手欲抓,什么也抓不住。

  女人已经追了过来,抓起肠子系在相遂宁脖子上:“相姑娘,你尝尝。”

  “不要——”相遂宁慌乱之中从床上坐起,鬓发微湿,口喘粗气,抱着瓷枕不敢松,中衣也湿了一半。

  烛火亮起,房里的一切明朗起来。

  “姑娘又做噩梦了?”明珠端着烛台走过来,将帷帐用金钩钩住,一面轻抚相遂宁的后背:“是不是白天的事吓到姑娘了?姑娘不怕,有奴婢在呢,奴婢守着姑娘睡。”

  明珠披着油绿色短衫,走过去将半开的窗户关上,将烛台放在床边矮几上,又把床重新铺了,将瓷枕放好,扶着相遂宁睡下去。

  她又打了半盆温水来,绞湿了毛巾,轻轻用温热毛巾给相遂宁擦汗。

  “明珠,我有点渴。”相遂宁低低嘟囔了一声。

  明珠忙去倒了一杯晾凉的水来扶着她喝了。

  刚躺下去,相遂宁又嘟囔一声:“明珠,我有点热。”

  明珠忙拿过床边扇子给相遂宁扇风。

  相遂宁又沉沉睡过去。

  明珠一面给她扇风,一面轻拍她的手背:“姑娘不怕……姑娘万安。”

  夜里折腾了几回,天亮时相遂宁就觉得困倦不堪,身子沉重。

  日上三竿了。

  饭食也摆好了,清爽的腌萝卜和凉拌黄瓜也是相遂宁爱吃的,配上玉米面窝窝头,一碗红豆粥,吃了最爽利了。

  明珠打好了洗脸水来叫相遂宁起身,叫了两声,相遂宁没有反应。

  明珠只当她做了噩梦,夜里没睡好,便又让她睡了一柱香的时间。

  到时辰了,明珠蹲下身去轻轻摇她的手:“姑娘,时辰不早了,该用早饭了。”

  “明珠,我渴——”

  “姑娘,早饭有粥水呢,先用早饭,姑娘若还渴,我再给姑娘沏茶。”

  “明珠,我不想起来——”

  相遂宁一向不赖床。

  寒冬腊月间,也要披着斗篷起来的。

  如今她软软地躺在那儿,说话声音细小,喉咙有些嘶哑。

  似乎面色也不对,相遂宁平时白的跟面人一样,如今面色暗淡,眼角似乎还有淤青。

  明珠以为是日光没进来,去支起窗户,眼见日光穿过竹梢投进房内,照在相遂宁脸上,那明亮的光晕也没让她的面色好看一点儿,还是那样暗沉。

  明珠不放心,伸手摸了摸相遂宁的额头。

  她吓了一跳:“姑娘,姑娘——姑娘高热了。”

  她伺候相遂宁多年,相遂宁虽偶有头疼脑热的毛病,但从来不曾这样高热过。

  她的额头那么烫,就像在烈日下站了几个钟头。

  “姑娘,姑娘——”明珠心中噗通噗通直跳:“姑娘,你醒醒——”

  相遂宁静静躺着,刚才还嘟囔几句话,如今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相遂宁本来就瘦,小胳膊细细的,似乎轻轻一握就要折了。

  如今她的手耷拉在床前,没有一点生机,明珠试图握她的手,可怎么也握不住。

  “快去请大夫,快去,就说二姑娘身子不舒服了,烫得厉害。”明珠不敢离了相遂宁,生怕她有意外,叫廊下洒扫的二等婢女去叫大夫:“先不要惊动老夫人。”

  正好有大夫刚给相老夫人请过平安脉,这会儿刚出相府,就被婢女给追了回来。

  大夫进门的时候,还是信誓旦旦的:“夏季的发热来得快去得也快,有的人夜里贪了凉风,早起时就不自在,服上两剂药,也就好了,不是什么大事,你们也不要惊慌。”

  这大夫是相老夫人的旧识,几十年间,经常来往相府给相老夫人把脉的,医术自然不差。他说的话,让人放心不少。

  “多谢大夫,多谢大夫。”明珠搭了条纱巾在相遂宁手腕上让大夫诊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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