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一九章 葬礼与丧钟 (下)
内阁会客厅中,面对着海瑞的质问,沈默沉默许久,才答道:“你们二位的差事已经办完了,下面该抓谁、该查谁,是内阁的事情。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二位就不要操这个心了。”
“好一个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海瑞瞪着眼睛,难以置信道:“那请问在其位者,又准备如何谋其政?”
“……”沈默表情微微不悦道:“你这是对上官应有的态度吗?”
“我海瑞没中过进士,更没进过翰林院,不懂你们这些科甲官的规矩!”海瑞也是动了气,他早知道办这个案子,肯定阻力重重。但本以为,至少沈默是会支持自己的……尤其在取得了那么重要的突破后,身为苦主的沈阁老,本应该直捣黄龙,将那些祸国巨蠹都揪出来。谁知沈默竟在此局面大优之际,却借机与对方求和,把天理国法抛诸脑后,这比现李春芳、张居正是幕后主使,更让他难以接受。直接硬顶道:“但我知道,上谕叫我来审办钦案,我管的都是圣旨叫我管的事,案子查不清楚,我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沈默眉头紧锁道:“上谕有变,现在不让你过问这个案子,这总没话说了吧!”
“那也是有人蒙蔽圣听!”海瑞怒气勃道:“圣口一开,从来都是金科玉律!怎么到了本朝,就能朝令夕改了,也太不把国法当回事儿了吧?!”
“中堂海涵,这海瑞是个南蛮,上来那股拧劲儿,九头牛都拉不住。”见海瑞吵上了,杨豫树使劲扯他一把,起身向沈默赔礼道:“他不是有意顶撞大人,只是过于认真而已。”
“不用替他担心。”沈默忍住气,苦笑一声道:“你才跟他共事几个月,我给他当了好几年的上司,能不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沈默这样说,杨豫树稍稍放下心来,讪讪坐回位子上。
“大人说起从前,”海瑞有些动情道:“下官不禁想起,当年那个只身单手敢擎天的沈大人,当年您为了一个魏老汉,就敢支持下官跟徐家斗,”说着无比痛心道:“怎么现在官越做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了呢……”
“……”沈默被他说红了脸,轻咳一声道:“圣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有些事你们做不了主,我也做不了主,只能服从而已。”
“难道在大人眼里,一个师生名分,竟比国法天理还重?”海瑞终于忍不住诛心道:“还是说你自己也有不干净的地方,怕查来查去,连自己也露了馅?!”
“越说越不像话了!”沈默脸上一阵青红皂白,一拍桌子起身道:“海刚峰,不要以为咱们有交情,我就不会治你的不敬之罪!再敢信口雌黄,就请立刻出去,内阁不是胡说住的野兽,越挣扎就会被网得越紧。若非今天皇帝出面相保,这次肯定是在劫难逃了……便愈加打定主意,要抽身事外、韬光养晦,一切等有了实力再说。
师生俩说完便各自想着心事,大厅里陷入了沉默、“感谢海瑞!”回到家里,见到两位幕友,沈默第一句就是:“彻底帮我洗清了干系,接下来咱们便坐在台下,等大戏开锣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进了腊月,随着天气越来越冷,胡宗宪一案的热度,也越来越低。
在京官们看来,海瑞大闹文渊阁,沈阁老重新回家养病,这一切无不预示着,轰动一时的胡宗宪案,要渐渐落下了帷幕……对于这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结局,说实话,朝野上下并不意外。胳膊再强、拗不过大腿,沈阁老毕竟还得在徐阁老面前低头……只是在不出意料之余,百官士大夫的心里,也不禁一阵阵起腻……以势压人,强奸国法,徐阁老现在的所作所为,和当初的严嵩又有什么区别?
这时又生了一件轰动**件——那就是负责胡宗宪案的大理少卿、那位大名鼎鼎的海瑞海刚峰,竟然上疏请辞了。当然这也不能完全说意外,因为换成谁,在冒着极大风险,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把一桩惊天大案查了个通透。结果却被上峰束之高阁,不闻不问,心里肯定不会好受,何况是刚烈的海刚峰呢?
但海瑞岂是好相与的?那是看皇帝不顺眼了,都敢骂个狗血喷头的大神……说起来,隆庆朝言官给皇帝挑毛病,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在模仿海瑞,希望也能像他那样出名,只是这些人专拣软柿子捏,还只敢敲边鼓,不过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罢了。
现在海瑞便用实际行动,给那些欺软怕硬的言官,好好上了一课。他的那封《告养病奏》,那里是什么辞呈,分明就是骂尽当朝高官的弹章!被好事者称为,天下第二疏,与他的‘天下第一疏’遥遥相对。奇文必须共赏之:
在奏疏中,海瑞先说‘衰病不能供职、恳恩曲赐归田、以延残喘事’云云,谁不知道这个南蛮子精力过人,能连续办公数月而不休,这样的人若算‘衰病’,那满朝文武怕都得进棺材了。
当然这只是个由头,海瑞真正要说的话在后头,且看他是如何说的:
‘臣以举人之身,得皇上不次擢,竟也绯袍加身,官居四品,圣恩广大无可报矣。臣广东琼山县人,琼山万里京师,微臣忠悃无日可达,唯有披肝沥胆,为陛下言人之不敢言:今天下诸臣病入膏肓矣!是何病也?二字乡愿矣!其不论国法、只知人情;无有君臣,只讲师生;不顾公器,只言私利!故皇上虽有锐然望治之心,群臣绝无毅然当事之念!只知勾心斗角、争名夺利!一时互为掣肘,一时又沆瀣一气,而又动自诿曰:‘时势然则、哲人通变。’朝风无耻若斯,何人再顾黎庶?国俗民风,日就颓敝矣!’
‘皇上若求图治,必先刷新吏治,敕令阁部大小臣工,不得如前虚应故事,不得因循官场旧习!命其杜绝敷衍、严谨姑且、事必认真!所谓‘九分之真,一分放过,不谓之真’。况半真半假者乎?此则,阁部臣之志定,而言官之是非公矣!阁部臣如不以臣言为然,自以徇人为是,是庸臣也!是不以尧舜之道事皇上者也!宰相奉行台谏风旨,多议论、少成功!遂阶宋室不竞之祸!我皇上何赖焉?’
‘胡铨之告孝宗曰:‘诗云‘勿听妇人之言’!’今举朝之士皆妇人也!皇上勿听之可也,宗社幸甚,愚臣幸甚!’
行家一出手,便知道有没有!要知道,在这个唾沫与板砖横飞的年代,骂人想要骂出新意是不容易的。何况海瑞连皇帝都骂过了,在大家看来,已经达到了骂人的顶峰,再骂其他人也没啥意思了。然而海瑞再次用行动证明了他骂人的天赋,他这次采取的是‘普遍打击,重点强化’的策略。
不仅把‘庸臣’沈默和‘宰相’徐阶骂得狗血喷头,还创造了,与‘嘉靖嘉靖,家家净也’新的经典骂语——‘举朝之士,皆妇人也’!一句话把满朝文武全骂进去了!
这一句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要知道,在这个年代,骂别人是‘妇人’,比骂尽祖宗十八代还狠,于是满朝哗然一片,然而奇怪的是,却没有人出面反击……究其原因,不过心虚二字而已,无言以对,夫复何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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