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案
宝膺翻身下马, 在雪中走了几步,看向两架马车。他的父母各自坐在或华丽张扬,或低调寒酸的车驾中, 无一人出来在渐渐细密的雪中面对他。
宝膺听到了小孩子的哭声, 只是很快被他母亲捂住了嘴, 哭声骤然停止, 只漏出几声呜咽。
宝膺垂下眼还没有开口, 华丽马车内传出慵懒嘲讽的笑声:“男人果然都是一条心, 小小年纪知道跑出来给你爹通风报信了?”
宝膺发髻上落满了簌簌盐粒般的雪, 天风冷的惊奇,雪丝毫不化开。
他没有反驳。
总比知道他跑出来见言昳要好。否则涉及报纸的言昳也可能被她报复吧。
宝膺想了想, 只并袖道:“娘, 您与……爹有什么事, 那也都是你们的事情, 让这对母子走吧。她们本来就无意跟我爹扯上关系,早早就在昆山开始准备新生活了。若不是我爹非将她们拉扯进来,你也不会见到她们。”
公主在冬风中摇曳的绣燕飞柳丝绒车帘后笑了起来:“这母子就是宝迁在我脸上唾的一口痰, 你还怪我要擦干净了?”
所以对她来说,杀这对母子,就是擦干净一块痰吗?
宝膺太了解自己母亲这些年的手段,闭了闭眼睛道:“您想怎么了结这件事,心里才觉得舒坦。”
熹庆公主的马车中安静了片刻, 像是她真的在思考, 她语气竟然还放软了几分:“我怎么想,要看你爹的态度。可你瞧瞧, 他都缩在车上不肯出声,不肯露脸。你爹还没有你的这几分勇敢。”
那些侍卫或许觉得公主的态度是家中闹别扭, 女人总要找个台阶下。
但宝膺父子都知道,不可能。
驸马这会儿不能再不下车了。他从车上缓慢的下来,尴尬的盯着公主车前绛色丝绒帘,清了清嗓子,摊着手:“都这时候,也不怕话说不开了。你能有别人的孩子,我凭什么就不能有?再说,当时成婚的时候,你不也骗我说你肚子里的宝膺有可能是我孩子吗?”
他为了占理,也不在乎在宝膺面前不留情面的揭开真相了。
宝膺闭了一下眼睛,只觉得脸上难堪。
驸马又道:“咱们要真说有错,也是你有错在先,我们的婚姻本来就建立在你的欺骗之上——”
“一个奴才,也跟我在这儿论对错?”公主声音拖出傲慢的长腔。
驸马噎住,受此大辱面色青白:“……奴才……你竟然说我是奴才,我当年也是进士出身——”
公主轻笑:“以为爬上我的床,跟梁姓女人睡过了便也是主子爷了?更何况你骨子里的奴颜婢膝也是那帮进士中的佼佼。我睡过的满朝文武、状元才俊可没数过数,主动扒着愿意当孩子爹的,你也是最早的。咱们成婚时,我立的规矩你不遵照,我就能今日教训你这个奴才!”
驸马被她话里话外的侮辱,激的几乎要站不住。
当初他确实听闻十七八岁的熹庆公主有孕,但不想成婚。他那个年纪也算是青年才俊,得知消息前碰巧之前在某次聚会中与公主有过一次露水情缘。
他知道,那些聚会中有多少男子都曾是公主床伴,自己哪怕在她面前露过脸,也不会被记得太清楚。
于是他主动请缨,说愿意为公主解忧,认下孩子,求娶公主,也不在乎孩子的亲爹是谁。
公主犹豫之下,宝迁意识到估计愿意当这个便宜爹的人不少,为了增加自己的竞争力,他还主动说可以接受诸多不平等条约:比如公主婚后的私事他一概不会过问,只要别闹得太难看就行。他自己也绝不会有别的女人,或有任何行为不端,让公主面上无光。
是,宝迁家中是元末就有的书香门第,可这年头书香门第四个字约等于穷到叮当响。
当然也有小部分向白家这样有远见的有祖产会买地,但绝大多数考出来之后若不能娶富商女来得到妻子家的支援,打点之后的官途,几乎在冗杂又朽烂的官制中寸步难行。
官商早已混杂成一团,巨贾家中子女,几乎不用科考,就可以在当地混个官职。
而去挤破头科考的,大多数还都是没路可选的家庭。
现在都已经不是榜下捉婿,而是这一年的进士几乎都会纷纷参加富商巨贾的酒会诗会,只盼着哪家能将他拽去做婿。
当年宝迁有幸能捉住公主这样的巧机会,自然各种表忠心。公主当时似乎陷入了某种囹圄难境,也同意了下嫁宝迁,当时她的下嫁也算是当时京师的巨大风波。
宝迁也确实在之后几年内,没有管公主,反而出席各活动做好了自己的本分。公主给予了他想要的——在刑部几乎顶格的晋升速度。
不过,宝迁的安分,也源于他的某个某个想法——因为他发现宝膺出生后,竟然跟他有几分相似,他欣喜想着也有这样撞大运的时候,说不定自己跟公主之前的露水情缘是真的有了结果,他便尽心尽力抚养宝膺……也觉得这场婚姻会因为这孩子变成终身铁饭碗。
但到宝膺三四岁的时候,他看着五官出落的宝膺,也渐渐清醒地意识到:他真傻,要有这么幸运的事儿,也不至于让他投胎到一个只有牌位没有金银的家族。
宝迁能想到的办法,就只有让宝膺跟他像起来……比如喂胖这孩子。公主不管,他常常独自在府上养这孩子,宝膺到六七岁的时候,被养的痴肥,引来公主的厌恶,他才只好收敛收敛。
而后没几年,宝膺也开始抗拒他……
眼见着他又出落回本该有的模样了。
当然,宝迁意识到自己无子无后,这跟烂脉传不下去的恐慌占据了他人到中年的心。
先帝病故前,公主顺嘴提了一句想和离不是不可以。
但驸马深知自己多年人脉都依附在驸马的身份上,若和离,自己仕途多半要完,不能随便和离。但他又觉得没有自己的血脉也不成,就和白旭宪倾诉此事。
白旭宪大包大揽,说自己府上不缺女人,不过是拿个肚皮,就问驸马爷看上了哪个——
才有的今天这一切。
但驸马爷却觉得自己这些年太委屈了,太寄人篱下了,忍不住还反驳道:“那哪个男人能接受得了自己的妻子跟总是彻夜不归,甚至依旧跟多个男人来往的?”
熹庆公主笑:“奴才看主子家里人来人往,该欢喜。”她竟不再理会驸马,对宝膺道:“你要想救,也不是不行。侍卫,给他把刀。”
宝膺怔怔的接过直刃短刀,沉甸甸的,冰冷的刀刃因为他手的温度而现出一些哈气似的雾氲。
熹庆公主:“杀了养你多年的男人。或者杀了那对母子,你选一选?”
宝膺条件反射道:“我不选!”
熹庆公主并不介意:“那就都杀了吧,带走去山里处理。别在这儿耽误时间了。”
宝膺瞪大眼睛:“你是非叫我杀人不可?!”
熹庆公主:“你总要杀人的。是我以前误以为你是他的孩子,所以才对你疏于管教。但你若不是,那你就该走上正道。现在学学阿栩,还不晚。”
宝膺捏住刀刃,惨笑起来:“所以你就是这么教梁栩的吗?教他杀人?!”
熹庆公主:“他不需要学。但你就是块扶不上墙的软肉。你不学不行。选吧,我没那么多时间。不论你选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驸马惊愕:“你让这孩子弑父——哪怕我并非亲生,他也叫了我十几年爹!你就想让他手上沾血,你算什么母亲!宝膺,别听她的话……你不用做这种选择!”
宝膺低头看着那刀刃,斜起来,如镜子般映射着他一双眼。眼睫低垂,眸中无光。
他懂,她就是要让他不论如何都背点罪孽,做出选择。
宝膺一瞬间,甚至有种将刀刺向她的冲动。
但他知道,自己如果这么做,车边几位侍卫估计也会毫不犹豫的刺穿他手臂。
……宝膺甚至很明白,她会如何看他。
虚伪善良,优柔寡断,逃避责任。
但什么时候,做一个不去伤害别人的人,变成了最被当权者瞧不起的选项,也是最被默认不存在的选项。
一个是只有一面之缘的无辜母子,一个是从小便在他身边的“父亲”。真要是被逼到极致,宝膺知道,他对驸马有依恋也有恨意,或许会……
驸马似乎觉得,宝膺迟疑的越久,就是天平越来越向那对母子倾斜,他竟然急急往前走了几步:“孩子,哪怕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难道我们这些年的感情就是假的吗!你娘不知道,可我们都知道,以前咱们在府里多开心啊!爹带你到处玩——”
雪直愣愣的往下落,掉在几个油灯交错的光轮中,宝膺觉得粘在上下一起的嘴唇就要挣开,那边公主似乎也不能等待了,她一只手伸出车帘,似乎要对侍卫下令。
忽然从驸马驾来的那寒酸中,窜出一个穿青色夹袄的身影,手中寒光高高抬起,一只手抓住了驸马的后衣领,另一只手将庖厨切鱼短刀,狠狠扎进驸马的脖颈中!
素髻青袄的年轻女人,爆发出一声用力的尖叫,紧握满是油污的刀柄,随着因惊骇和疼痛而腿软的驸马,将刀用力往下压去!
宝膺失声惊叫!
侍卫连忙后撤庇护公主。
只有那女人骑跨在倒地的驸马身上,就跟杀猪一样紧紧压住挣扎的男人,拔出刀,又胡乱的捅下去。
雪下寂静无声。
只有女人呼哧的喘息与闷哼,变了调子,或许和她最早受辱的那个夜晚发出的声音有几分相似。
红浆泄地,稠血漏开,飞速蔓延在满地薄雪中。
直到马车上传来孩子的惊啼,才唤醒这个疯狂的年轻母亲,她终于停下了手,看着那已经被气管中的大团血沫淹没的面孔,而后松开了刀。
芳喜习惯性的将手在棉袄上抹了抹,而后才转头看清周围惊愕的目光,甚至还有公主掀开车帘露出的小半张脸。
她撑着还在抽搐的驸马的尸体,脚在雪里滑了一下,才站起来。
手黏的可怕,她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直愣愣的站着,忘记行礼,道:“公主殿下,奴婢替世子做了决断。奴婢……和孩子能活了吗?”
芳喜瞧见公主那堪称惊鸿一瞥的小半张面容,她目光扫向地上的驸马,看向芳喜,最后看向了不言不语的望着驸马的宝膺。
熹庆公主唇角一勾,放下了车帘:“那你要问问世子满不满意你做的这个选择。”
宝膺看着父亲如屠夫手下的牛羊般抽搐流血的模样,他……只想起了自己在公主府的高堂中拍着球,问他:“娘能不能不回来了?我只想跟爹爹玩,我不想要娘回来!”
那个男人笑着摸摸他的头:“是啊,不回来也好。”
宝膺不确定驸马作为父亲有没有爱过他,但一切也都不再有意义。他捏着刀,轻声道:“……满意。”
熹庆公主:“哦?好。那你带着孩子走吧。”
芳喜连忙回身抱起哭啼的孩子,用布满血痕的手捂住孩子的眼睛,忙要往雪里走。
宝膺声音轻轻的:“只是我有一件事不满意。”
芳喜走出几步,在即将步入黑夜之前转头看马灯旁的世子。
他抬起刀,竟然对准自己。
宝膺将短刀比在自己的发髻下方,抓住发髻,往后用力一割。
黑色碎发在风中如蒲公英的短绒一样飘散。
而后他将整一团发髻,扔在了驸马身下的血泊中,顶着一头被吹乱的短发,也将刀抛了。
宝膺直直跪下去,声音再无波澜:“还是要谢你十月怀胎之恩。虽然我并不想毁了十几年前的你,你也不想毁了十几岁的我,只是这辈子没有做母子的缘分。”
他抬手比在额头,重重的磕下去:“我姓宝也还好。就这样罢。做不出这样决断的我,也不配姓梁,更不配做你的孩子。那我也走了。”
宝膺起身拂袖,牵住他的灰马,头也不回的朝巷子那头走去。
公主的马车中没有半点声响。
直到远处,乱发的世子爷翻身上马,甩鞭狂奔,消失在雪夜街巷的那头。
侍卫伫立许久,等不来发话,转脸看向绛色丝绒车帘。
半晌传来公主的声音:“把这一地狼藉都收拾了。……都扔了。不……烧了!”
她咬牙道:“晦气!”
另一边,远处的言府中,也有一样的对峙。
只是言昳没有犹豫与悲凉,只有步步谋划。
被半路击昏绑起来的白旭宪,并未被拖到她所在的西院,而是带到了书房院落的一间偏屋中。
言昳看着李月缇吹干墨迹递来的纸,正是重新誊抄的将她送去言家收养的信纸。但这张纸倒不是最关键的。
她看一遍,无误后,点头放在桌子上,手持烛台,往八仙过海绢纱屏风后走去,坐在了圆凳上。
面前就是昏迷不醒的白旭宪。
徐番头走过去,拿了块不知名的硝石在白旭宪鼻子下头一抹,他剧烈咳嗽中竟然悠悠醒来。
白旭宪看向言昳,有些没反应过来,挣扎了几下,才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放在脚踏边,而背后几根绳子都圈在立柱上,他几乎动弹不得。
他嘴中也被堵着东西,说不上话,只能盯着言昳葡萄蝴蝶刺绣的鞋面,绝不敢信似的发着愣。
言昳对徐番头道:“搜搜身上有没有小钥匙。我发现东有东西藏在这屋,钥匙估计一直在他身上。”
徐番头手伸进白旭宪深衣中一阵翻找,还真找到了一个贴身挂在里兜上的红绳黄铜小钥匙。
言昳接过,并不着急开锁,笑道:“别这么个眼神看我,你想问,我是怎么知道东西藏在这儿的?”
她拈着钥匙,对钥匙背后虚景里惊恐的白旭宪笑道:“你喜欢这个地方呀。当年你杀了赵卉儿,不也是先藏尸在这屋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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