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哈哈哈, 你也有今天啊,喜弥勒……”
“喜弥勒,你还挣扎什么, 这方圆千里都是老子的人, 你跑不了的!”
“死猴子, 老子劝你早点把东西交出来, 老实跪地上求老子,老子行行好说不得给你留条全尸啊哈哈哈。”
邪佞如鬼魅的尖啸在身后穷追不舍, 越逼越近。
“呼哧——呼哧——”
喜弥勒大口大口地呼吸, 沉重呼吸从他被撕扯开的胸膛脏器里挤出来。
他浑身都是血,已经无法再保持人形, 半边露出猿猴的兽类原型, 他的脖颈到腹部被一道狭长巨大的爪印撕开,鲜红的脏器露出来, 大滩大滩的血随着每一步跑动淌出来, 在淤泥中留下一个血脚印。
喜弥勒很想一屁股坐下, 可是他不敢停。
自从陛下死后, 笼罩整片妖域的血禁轰然湮灭。
妖域的天一夜之间变了。
妖是最冷血残忍的种族,强者为尊的法则代代贯彻, 旧王已死,死死压在头顶压了数百年的天空骤然坍塌,所有妖都疯了。
各地蛰伏的大妖像野草一夜之间疯长, 暴|乱紧接着爆发,王侯列将分邦割据、彼此碾轧,到处都在杀人,到处都是血和被刨了内丹的残骸碎骨,血肉碎在地里, 要不了多久就会被碾碎成和泥土一样的颜色。
喜弥勒都忘了自己是怎么跑到这里的,从他回到妖域开始,他没有一刻不是在逃命。
他是喜弥勒,是妖主身边最大的狗腿子,所有人都认得他,所有人都想抓他,想知道妖主是怎么死的、想剥干净看他身上有没有妖主留下的珍宝或遗骸,然后刨出他的妖丹,碾碎他的骨头做下酒菜。
所以喜弥勒不敢停下,哪怕他的妖丹已经碎了一半,已经撑不住元婴的修为了,他也不敢停下哪怕喘一口气。
他一停下,就再没有站起来的机会了。
好在快到了。
喜弥勒听见轻悠的水声,他大喘着气抬头,看见前方出现的河流。
那河流说是河,不如说是江、是一片小海,它宽达数千丈,长度贯穿整片视野,看见头和尾,可它却不似寻常大江大河浩浩荡荡,而是极为安静地流淌,不溅起半点涛浪,哪怕离得这么近,也听不见什么惊涛声,而只能听见轻悠平缓的水声。
它有一个很独特的名字,叫‘忘川’。
传说上古有忘川之水,死者喝了可以忘却前世记忆走入往生,当然这条忘川河和上古忘川之水是没有任何关系,喝了也不能忘却记忆,只能喝到一口掺着土的水。
它只是一条普通的河流,唯一不普通的,大概是它流在妖域。
这是妖域境内最大的河流,贯穿全境,繁密的支流蔓延过妖域四方八境。
那个疯女人只说了河流、却没有说什么样的河流能复活陛下,喜弥勒却不敢随便找一条河流。
他想,陛下如果要以魂魄融入妖域,那当然是要找妖域最大的河流,他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他当然要用最大的江河为陛下复生,哪怕只是多增加一点点的机会。
看见忘川,喜弥勒昏沉的脑子陡然一清,浑身又像是充满了力量,他扑过去,像一个圆滚滚的球迅速滚下山坡,他手脚并用爬起来,爬到河边几米外一块湿泥处,迅速扒开泥土。
他的一条手臂被咬断了,只剩下一只手,他用那一只手使劲地扒,混着血的湿泥从残缺的指缝漏出去,他终于扒开一个小坑。
天还在飘雪,但雪越来越小了。
喜弥勒把脏兮兮的手伸到嘴里,掏出来一个被血染红的布包,他用仅剩的几根指头拨开布包,露出里面一小块静静躺着的红斑骨节,和一把浸润着鲜血的匕|首。
看见那骨节,喜弥勒眼眶骤然红了,嘴唇哆嗦。
他的陛下,他高高在上从来没低过头的陛下,他那么倨傲强大的陛下,怎么能只剩这么一块骨头了?!
“喜弥勒!”
阴森的声音越逼越近,喜弥勒不敢走神,他赶紧把那块骨节拿起来,放进坑里,然后用力把旁边的泥土填回去。
太匆忙了,土坑被填得凹凸不平,喜弥勒手忙脚乱摸向那把匕|首,刚要拿起来,背后一股巨力袭来,喜弥勒只觉五脏六腑被撕裂,整个人被妖力撞得瞬间往前扑摔了十好几米。
喜弥勒一口血喷出来。
他仅剩的半颗妖丹咔嚓作响。
喜弥勒红了眼。
不行,不行!
他猛地手脚并用爬回去,一把握住那匕首,悬在那土坑上面。
匕首上红润剔透的血液在他握住手柄的那一刻开始重新流动,鲜红的血珠一滴一滴顺着刀尖滴落,坠进泥土里
喜弥勒死死盯着匕|首,又去盯土坑,来回不停地扭头。
“快啊…”
“快啊…快啊…”
他神经质地念叨着,他没有功夫抬头,但雪花落在他脸上,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雪花越来越小,
雪花小了,随之一同从天空沉落的元气越来越稀薄,逸散在风中,渐渐消弭湮没。
于是血珠坠得越来越慢,剔透的血红变得越来越浑浊,渐渐粘稠地黏在刀尖,得更长时间才能滴下来。
“快啊…”
“快啊快啊——”
“你快啊!!”
喜弥勒开始摇晃手臂,摇得越来越用力,他的手臂带动整个身体晃动,他开始嘶吼,喊着快啊,喊完又哭喊‘陛下’,又喊快啊,循环往复。
慢慢的,雪花感觉不到了。
天地这一场复苏逸散的元气彻底消失了。
喜弥勒泛红的眼珠子死死凝视着刀尖,最后一滴几乎凝固成晶体的血珠倏然落下,滴在土坑里。
匕首在那一瞬间化为飞灰。
喜弥勒终于瘫软在地上,夹杂着内脏碎片的血从他嘴里涌出来,他趴在地上,仍死死盯着土坑,想起什么,赶紧去望那边的忘川。
这一看,他的心瞬间凉了。
忘川河静静地流淌,没有变红。
它没有变红。
“…”
“……”
“…怎么会这样?”
喜弥勒喃喃:“为什么没有变红?为什么没变红?”
是不是血滴得少了?是不是他慢了一步?是不是逆骨没有碎,里面的魂魄没能散出来?!
……那、那会怎么样?
会怎样?
“——陛下!!”
喜弥勒疯了似的扑过去,他想扒开泥土看看那颗逆骨,就猝然被一只巨爪贯穿后背狠狠按在地上。
“啊哈,瞧瞧,抓到你了吧!”
鹰身人面的大妖猖狂地大笑,一爪贯穿喜弥勒的胸腹,像玩弄一只爬虫。
无数小妖围了过来,匍匐在大妖周围,发出连绵尖碎的鬼啸声,流着涎水垂涎地看着喜弥勒。
“陛下!”
喜弥勒喷出一口血来,却挣扎着奋力往前爬,手指艰难够到土坑,用力地抓。
“陛下!!”
“还叫什么陛下,你的陛下早就死了!”
大妖另一爪狠狠踩下,直接将喜弥勒仅剩的那只手臂碾碎,它发出更狂烈的笑声:“一只杂毛猴子,给咱们做菜的一块肉,要不是当年成纣在宴席上大开杀戒,叫你好运从菜刀下留一条好命,能叫你爬到元婴的位置上?还仗着成纣在咱们头顶作威作福这么多年?!如今成纣都死了,你竟还敢回来,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猪妖都不会比你更蠢。”
喜弥勒已经没有力气了,浑浊的眼泪从他眼眶爬下来,他嘶哑喃喃着:
“陛下…”
“陛下……”
大妖看见他的动作,那半只手臂的残骸还朝着前面。
大妖顺着望过去,看见一个刚被填得凹凸不平的小土堆。
“你在够那土堆?”
“对啊,刚才你就逃到这里突然不跑了……”
“陛下……难道你把成纣的东西藏那里了?”
大妖看他这样,倒生出几分趣味,它望了望喜弥勒青白濒死的脸,又望了望那土堆,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狞笑:“既然你想看!那老子就帮你拨开看一看!”
喜弥勒瞳孔骤然收缩。
大妖一爪狠狠按下,把填埋的土刨开,露出一个大坑。
然后他们都愣住。
“一块骨头?”
大妖又是奇怪又是暴怒:“还是裂的?成纣就留了这么个东西?还是你故意蒙骗老子?!”
喜弥勒呆呆看着那块裂开的逆骨,好半响才反应过来,他咧开嘴,发出的却不是笑,是呜咽。
“陛下……”
那呜咽渐渐变为嚎啕的哭:
“陛下!”
“陛下!!”
“闭嘴!”
大妖心头忽然升起强烈的不安,那种不安毫无由来,就像天突然阴下来。
它烦躁又暴怒,怒喝着喜弥勒,下意识伸爪子去够那块裂骨——
它僵在那里。
一滴殷红的血,从泥土中渗出来。
一滴、一滴
十滴,百滴
成线,成片
无数的血,从泥土冒出来,涌出来,汇聚成血溪,滴滴答答落进河流,所过之处,清水被侵染成深红的墨色。
所有妖呆呆看着,看着忘川变成红色。
它们呆呆地面面相觑,呆呆看向它们的老大。
大妖脸上维持着震惊愤怒的表情,身影倏然化为飞灰。
“…”
“……”
“轰——”
所有妖轰然而散,发疯般地往远处逃窜。
后背快把他压碎的力量消失了,喜弥勒用力咳嗽两声,从泥土涌出来的鲜血汇成血河包裹着他,冰冷的血渗进身体,修复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把他碎裂的妖丹聚合在一起。
喜弥勒眼眶发烫。
“陛下,你终于回来了!”
他抹一把眼泪,等妖丹稳固了,艰难爬起来,看见整片已经变成赤红的忘川河。
血水涌出来。
血河漫过河岸,漫过山岭和深谷,漫到肉眼望不尽的地方,喜弥勒站在这里俯瞰,望见之前疯狂逃窜的妖群被血色吞并,仿佛一桶赤色颜料泼在山河画卷上,崇山峻岭和森密山谷尽数被泼上一层赤艳的深红。
然后血海开始翻涌。
喜弥勒嘴唇哆嗦,他睁大的瞳孔里倒映着轰然溅起的惊浪血浪。
那血海翻涛而起,如擎天巨柱,插入灿阳高照的天空,像一把尖刀劈进铺天的幕布,然后……
狠狠地撕裂!!
——
林然正在抄佛经。
侯曼娥不在,她可是法宗首徒,法宗最该忙得团团转的人,王长老看见她闲的蛋疼一样天天跟在林然屁股后面乱转就眼疼,而且明镜尊者这里毕竟不是他们剑阁法宗,尊者清修的地方,林然一个人来已经是特许了,怎么好总是打扰。
所以王长老果断把侯曼娥抓走了,强行给她扔了一堆活儿,侯曼娥被迫忙成了陀螺,只能偶尔偷懒骂骂咧咧来找她玩。
所以就只剩林然自己在明镜尊者这里抄佛经了。
这个活儿说起来很枯燥,但其实并不难过。
方舟顶层一整层都留给明镜尊者清修,这里亭台楼阁、书屋客房样样俱全,连池塘和花园都有,除了因为禅刹不爱享乐、尚清苦,所以从来没什么吃的喝的,真的是什么也不缺。
偌大一层,只有三个人,明镜尊者和一个服侍他的禅刹小弟子,然后就是林然了。
明镜尊者作息非常规律朴素,一般在屋中静坐,偶尔去亭子里走一走;他在屋中时,林然就在不远处抄书,他出去遛弯的时候,林然就和小和尚一起慢悠悠缀在后面,还可以顺道去喂鱼,没多少日子,已经把池塘里的锦鲤喂圆了两圈。
今天也是这样。
林然正坐在外间的小几上抄书。
小几就是最普通的那种木桌,没有装饰的花纹,桌角摆着砚台和笔墨,也不是什么法器宝器,都是凡人的文房四宝,一叠素纸放在手边,她写完一张,墨汁都没有干,得轻轻捏着一角放到旁边晾干,再抽出一张放在面前。
屋内没有香炉,可空气中却若有若无泛着一股浅淡的莲香。
又抄完了一张,林然揉了揉手腕,抬起头转转脖子,目光透过空置的博古架,望见内室静静盘坐在蒲团的身影。
内室空空荡荡,没点烛光,只有屋外斜阳透过窗映进来的微光,映亮了尊者丰腴的面颊,阴影中眉眼低垂,隐约可见优美的轮廓。
如果此时有人将他砌上金身,将他供奉在佛堂前,大概也不会有任何不合时宜吧。
林然想象着那一幕,歪着头笑了一下。
她在这里的日子其实很轻快的,有一种久违的宁静。
明镜尊者是个清淡的人,她来他身边,他也并不怎么与她说话,他们往往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说是让她抄书,但其实对她是没有要求的,不管她抄多抄少,也不管她偷懒不偷懒,就像现在,她想写就多写点,不想写了站起来就这么走出去,整一层各处任她来去,甚至随便自己找哪个舒服的地方睡大觉都可以。
也许大部分人会觉得这样过分清苦淡漠了。
但林然觉得这样超级快乐。
她又有点想偷懒了,把笔转了一圈,用笔尾去推半合的纸窗,纸窗受力、微微支起一角,笔尖的墨汁滴在她手腕,顺着雪白的手肘流淌了一小道,她也不在意,托腮望向窗外。
天空飘下来的雪越来越小了。
曾经鹅毛般纷纷扬扬覆满北冥海的大雪,逐渐变成了稀稀落落的雪花,许多刚落到半空,就融化了,像是再被一阵大风吹过,就会彻底消失了。
林然望着雪花,望了很久。
后背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是素布鞋底落在地面的声音。
林然缓缓眨了下眼。
她转过头,对上明镜尊者宁静的眼眸。
他有一双柔和的眼睛,看着人时,会让人也不自觉的平静下来。
明镜尊者伸出手,白皙的手掌微微伸开。
林然把笔放下,伸手过去——伸过去时,才想起手腕有墨迹,她赶紧想收回来,明镜尊者却轻轻摇了摇头,手指轻巧一挑,绕过那一线的黑污,慢慢压住她手腕的穴位。
林然感觉丹田轻轻一下针刺似的疼,远不如那次几乎将她撕碎的剧痛。
明镜尊者探查着她的情况。
“……”
半响,他垂眸,看着她:“你的丹田,已经裂了。”
“…嗯。”
林然并不奇怪。
她想了想,忽然一笑:“也许我该庆幸,它至少还没有碎。”
明镜尊者静静看着她。
他没有问她何以如此平静,也没有问她到底想做什么。
明镜尊者沉吟一下,问她:“你可想回剑阁?”
林然看着他。
“现在还不想。”
林然却这样答:“我想先去小瀛洲,听说慈舵的熙舵主在那里,他也许愿意为我看一看病。”
明镜尊者有些没有想到她这个回答。
“…你应当想好。”
明镜尊者看着她:“这也许是你与剑阁的最后一面。”
林然一下笑了。
“之前,可是您亲口说的静待来日。”
林然轻声说:“您相信有来日,我也如此。”
明镜尊者微微顿了一下。
他凝视她一会儿,放开她的手。
林然收回手臂,用指腹轻轻擦那块墨渍,晕开的污痕边沿搓出桃花一样的粉,在雪白皮肤上渐渐泛染。
明镜尊者轻叹一声。
林然觉得明镜尊者实在贬低自己了,他说自己不如江无涯宽和,其实也是有很好的脾气。
他没有对她的话做任何评价,转身慢慢走了出去。
林然站起来,跟在他身后。
“尊者!”
外面传来小和尚清脆的声音:“是剑阁的长老。”
林然走出去,看见龚长老匆匆大步而来,孤身一人,衣袂凌乱。
“尊者。”
龚长老眼眶发红,还未走到跟前,已经冲着明镜尊者深深躬身拱手:“剑阁封山了,可否请您暂时看顾门下诸弟子。”
他躬得更深,语带哽咽:“……我想回去一趟。”
他想回去。
万仞剑阁,总得有一个收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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