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0章 画饼是政客的必修技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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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朱和堉从前对于“画饼充饥”这种事情,一向是不屑一顾的。
在朱和堉看来,做人就应该以诚信为本,执政者更是应该如此,至于他本人身为堂堂储君太子,那就必须要抱诚守信、一言九鼎,否则又如何能够成为天下表率、让朝野官民信服与追随?
所以,朱和堉从来都不会轻易向人承诺任何事情,一旦是开口承诺了,就必须是说到做到!
对于这般态度,朱和堉当初曾先后向德庆皇帝、赵山才、以及结盟之后的赵俊臣表诉过。
德庆皇帝当初听了朱和堉的这番表述之后,顿时是目瞪口呆。
然后,德庆皇帝就立刻传旨召唤了当时还在世的前任太子太师肖温阮,接下来就是一通训斥,认为肖温阮把储君太子教育成了一名迂腐呆货。
等到德庆皇帝的训斥结束之后,肖温阮向太子朱和堉说道——“我向你传授了我认为正确的东西,但那条路很艰难,也未必成功,有些事情究竟是对是错、又是否应该坚持下去,别人做不得主,还是要由你自己来定。”
肖温阮过世之后,朱和堉得到了赵山才的辅佐,他也把自己这般理念说给了赵山才,赵山才听后则是沉默不语良久。
但很快,赵山才就好似完全不在意,只是淡定笑着说“什么人就应该做什么事,有些事情确实不应该由太子殿下亲自去做。”
再等到赵山才病死之后,朱和堉选择与赵俊臣结盟联手,也向赵俊臣说过自己的坚持,赵俊臣听后同样是笑了,但笑容意味不明。
最终,赵俊臣悠悠说道:“诚信二字看似是好东西,你认为诚信是对的,但依我看来,这世上并无真正意义上的对与错,在不同立场的人眼中,对错二字经常是截然相反的……
与此同时,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绝对意义上的成与败!为了虚妄的对错,就放弃了绝对的成败,岂不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朱和堉发现,赵俊臣虽然是个大贪官,但他实际上颇有“好为人师”的倾向,经常会长篇大论的向人讲诉一些看似无用的道理。
所以,对于这件事情,相较于肖温阮与赵山才二人的一语带过,赵俊臣则是详细讲诉了许多东西。
期间,赵俊臣还向朱和堉提及了一个新概念——“内卷”。
“何为内卷?就是所有人皆是向着中心位置全力挤压!也就是人们为了竞争相对有限的资源,必须要额外付出大量的无效努力,并且还形成了不可逆转的恶性循环!
就以科举为例,四书五经明明只需要背诵与理解就足够了,书法字迹明明只需要工整干净就足够了,但上榜名额就那么多,天下间的读书人则是数以十万计,可谓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般情况下若是还想要脱颖而出,就必须要额外付出大量的无效努力!
于是,也就有了八股文,写文章时必须要刻意模仿古时圣人口吻,文句长短、用字繁简、声调高低等等皆是要仔细研究,书法字迹也不能只是工整干净就行,还必须要有名家水准……
然而,让我们仔细想一想,读书人悬梁刺股的耗费了这般多心血,他们所付出的努力有实际意义吗?模仿圣人口吻写文章对于日常生活可有用处?文句长短、用字繁简、声调高低这些讲究对于治理百姓可有善益?都没有、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不仅如此,人们的精力时间皆是有限,这般情况还产生了许多恶劣后果,读书人把大量时间精力浪费在无用之处,也就会手无缚鸡之力、不知世事思想迂腐,甚至是不辨五谷、毫无常识,所以也就有了‘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俗语……这般情况下,就算他们今后成功闯过了独木桥,又如何能指望他们治国安民?
然而,当每一个读书人皆是这样做的时候,你若是还想要闯过那架独木桥,就必须要随大流一同浪费生命与时间,否则你就连过桥的机会都没有!
这就是内卷!迫使所有人都为了无用之事浪费时间与生命,细思之下是不是觉得这般情况很可怕?”
当时,朱和堉听到赵俊臣的这般讲诉之后,虽然无法做到感同身受,但依然是下意识觉得“内卷”确实是一个很可怕的现象,于是就点头表示同意。
而赵俊臣则是继续说道:“是啊,内卷不是一个好现象,但你若是再往深处思索,就会发现——引发内卷现象的根本原因,却是一个人人称赞的好现象,那就是‘公平’!
为何?正因为科举制度保证了一定程度的公平,让每一个读书人都能参与竞争,所以才有了千军万马闯独木桥的情况,所以读书人才会被迫浪费生命、为了无用功而付出大量努力……
嘿,世人都说明朝文化衰落,不似前朝一般文化璀璨,春秋战国有百家争鸣、两汉有乐府、魏晋有风骨、唐有诗、宋有词、元有曲……但明有什么?也就几篇章回小说还能入眼,但你可有想过为何会出现这般状况?
那是因为,隋唐之前根本没有科举制度,乃是贵族子弟直接当官,又或是举孝廉;隋唐宋三朝虽有科举,但漏洞颇多,后期才有了封名、抄录的手法,上榜名额依然被那些世家豪族子弟所垄断;到了元朝,更是一度中断了科举制度……
这样一来,平常读书人根本没有参与竞争的机会,贵族世家子弟则是无需竞争,内卷现象没有机会出现,他们自然就有闲心与精力放在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上面!
但到了明朝,科举制度已是完善,世家豪族的操作余地也被最大程度的压制,无论是勋贵子弟还是平民子弟,皆是要公平竞争……结果却是每个人都在内卷、为了无用功而浪费生命,哪里还有闲心风花雪月、诗词歌赋?
从这方面而言,公平与内卷这两个词几乎就是同义,但内卷是错的,公平就是对的,你不觉得很矛盾吗?
所以,所谓对与错,在不同立场的人眼中经常是截然相反的,对于那些穷困潦倒的寻常百姓而言,公平是对的,内卷也是对的,因为这些情况是他们扭转自身与家族命运的唯一机会!但对于那些士族勋贵而言,公平也许是对的,但内卷绝对是错的,因为这般情况一直都在让他们浪费时间与生命!
类似的情况,还有许多……原谅与纵容的界限究竟在哪里?坚持与变通都是人们所提倡的好品质,但它们实际上是截然相反的东西;若忠诚是好事,那助纣为虐是不是一种忠诚?”
当时,听赵俊臣说到这里,朱和堉也不由是陷入了迷茫。
最终,赵俊臣则是盖棺定论道:“所以,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对错,但有绝对意义上的成败!
我们在分辨对错之前,首先要认清自己的立场,切记是自身立场决定了对错与正邪,而不能任由所谓的对错与正邪决定自身立场!
有利于自身立场就是对的,不利于自身立场就是错的,古今皆是如此!否则就算是你坚持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的,但只要最终失败了,在所有人眼里你依然是错的!”
说到这里,赵俊臣笑吟吟的看着朱和堉的表情变化,又问道:“同样的道理,诚信看似是个好品质……但它就一定是对的吗?”
*
这一天,湖广境内的岳州知府衙门之中,朱和堉召见了岳州府的几位主要官员谈话。
谈话之际,朱和堉在不期然间,竟是回想起了当初肖温阮、赵山才、赵俊臣三人的不同说法。
肖温阮只想要塑造朱和堉的品德,赵山才只想要为朱和堉解决事情,而赵俊臣则是想要改变朱和堉的思维方式。
朱和堉本人最为敬重肖温阮、最为信任赵山才……但到了今天,他终究还是走向了赵俊臣所指引的道路方向。
想到这里,朱和堉不由是自嘲一笑。
但很快的,朱和堉已是收敛了心中杂念,继续着自己“画大饼”任务。
此时,湖南布政使雷家正、岳州知府吕志宏、岳州同知张程顺等人正坐在朱和堉的面前,安静听着朱和堉的讲话,皆是态度恭敬。
其实,朱和堉乃是当朝储君,又是朝廷钦差,这些官员原本只有站在朱和堉面前听从训示的资格,但朱和堉见到他们之后的态度却是极为客气,不仅是让他们坐下谈话,语气也是以商量为主。
“各位大人,朝廷中枢的态度很坚定,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那些违纪乱政的藩宗,哪怕是皇亲国戚,犯法也要与民同罪!
岳州乃是朝廷重镇,境内遍布着三位藩王与十七位宗亲的大量田产,正是关键之处!多年以来,岳州治下百姓饱受藩宗欺压之苦,有人被强行吞并了土地,有人被强抢了妻女,岳州府衙门也积压了不少百姓状告藩宗的案子,如今正是一笔算清的好时机!
咱们的机会很好,已经提前收集到了大量证据,那些涉案藩宗根本没有辩解的机会!还望各位大人接下来能够精诚合作、全力办案,完全不必担心藩宗的事后报复,我会为你们做主!朝廷也会为你们撑腰!只要办案顺利,我会向朝廷请功,各位大人皆会受到封赏!”
听到朱和堉的说法,在场众官员皆是齐声答应,依然是态度恭敬。
然而,朱和堉依然是敏锐察觉到了许多人表情间闪过的那一丝不以为然。
毕竟,如今任谁都知道,朱和堉的储君之位已是岌岌可危、七皇子朱和坚的上位已是不可逆转,这般情况下任谁也不相信朱和堉今后有能力帮他们挡下藩宗的报复,也不相信朱和堉有能力让他们受到朝廷封赏。
敏锐的察觉到这些官员的心中念头之后,朱和堉明白自己已是失了威望,不由是神情一黯,但很快就面色如常。
从洛阳到岳州这一路上,朱和堉已经见惯了这般情况,而且他也很清楚自己如今确实是已经失去了庇护与抬举这些地方官员的能力,他就是在画大饼。
所以,为了说服这些地方官员全心全意的做事,朱和堉不仅要画大饼,更还要拉虎皮、扯大旗。
于是,朱和堉熟练的话锋一转,又说道:“我刚才说,朝廷的态度很坚定,因为不仅是陛下已经决心要严惩涉案藩宗,周首辅、赵阁臣二人也秉持着相同态度,乃是君臣齐心、势不可挡!
我自从离京查案之后,也依旧与周首辅、赵阁臣他们保持着联络,他们两位的立场与我是完全一致的,所以各位的今后表现,不仅是我看在眼里,陛下、周首辅、赵阁臣他们也同样会看在眼里!今后为你们撑腰请功的人,除了我之外,也还有周首辅、赵阁臣他们!”
听到朱和堉提及周尚景与赵俊臣二人,在座的众官员皆是表情微变,再次是齐声答应。
但与上一次的齐声答应相比,众官员这一次明显是认真了许多。
毕竟,他们也都听到风声,知道朱和堉与赵俊臣已是结为盟友,这些地方官员可以暗中轻视岌岌可危的朱和堉,却不敢轻视如日中天的赵俊臣。
以赵俊臣今时今日的地位影响,今后无论是出手为他们挡下藩宗的报复,还是开口向朝廷为他们请功,都能令人信服。
见到众官员的态度变化,朱和堉心情愈发复杂,但表面神色依旧如常,只是与众位地方官员详细商议了后续计划之后,就亲自起身送他们离开了。
等到众位地方官员离开之际,看着他们渐渐远离的背影,朱和堉终于是忍不住轻叹一声。
李传文这个时候依然随侍在朱和堉的身边,听到朱和堉的叹息之后,当即就猜到了朱和堉的心中想法。
稍稍犹豫了一下,李传文开口劝道:“太子殿下不必灰心,这些地方官员只是目光短浅、只能见到您的目前困境,但只要您的后续计划顺利实现,今后一定还有扭转大局的机会……赵阁臣也必然是会鼎力相助的!”
朱和堉转头看了李传文一眼,却是感叹道:“如今朝野各方皆是看衰于我,这般滋味当真难受,也让人好生无力……
说到这里,我却是愈发敬佩赵阁臣的手段智慧了,就在短短一年多以前,他同样是不受世人所看好,朝野各方皆是认为他今后必然是下场不堪、纷纷敬而远之……但就在这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赵阁臣硬是彻底扭转了局面,如今不论地方中枢、还是朝野官民,又有谁还敢小觑赵阁臣?
说来也是可笑,我如今也有心效仿赵阁臣扭转乾坤的手段,但我对于赵阁臣这一年多来的所作所为,明明皆是看在眼里,竟就连总结归纳也无法做到,根本说不清赵阁臣他究竟是施展了怎样的手段,才能这般迅速的扭转局面……唉,也许我真就是才德不足吧!”
李传文又是犹豫了一下,看到朱和堉的表情悲苦之后,终究还是忍不住提点道:“赵阁臣扭转局面的手段,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归纳起来其实就是抓住一切机会、无所不用其极!无论是讨好陛下、改革政弊、结党扩势、交好儒林、甚至是打仗建功,等等等等,任何机会都要尽力争取,就这样一点一点的扭转局面……所以,太子殿下如今也必须要保持耐心才行!”
朱和堉轻轻点头表示受教,刚准备再说些什么,就见到肖文轩匆匆进入房间,然后禀报道:“太子殿下,刚刚收到消息,新钦差王佑伦如今已经离开了洛阳、正快马加鞭向着岳州方向赶来,想要追上太子殿下交接钦差之权,大约会在五天之后抵达。”
听到禀报之后,朱和堉顿时是表情一变,也顾不得与李传文继续交流心得,当即是吩咐道:“在一切事情尘埃落定之前,绝不能让王佑伦追上我交接权职!吩咐下去,让所有人皆是抓紧时间做事,我们必须要赶在三天之内结束岳州城的一切事情,然后第一时间离开岳州!”
朱和堉已经下定决心要与王佑伦玩躲猫猫游戏了,在亲手为藩宗罪行盖棺定论之前,他绝不会与王佑伦见面交接钦差权责——若是他再失去了钦差身份,仅作为一个岌岌可危的储君太子,根本做不成任何事情!
作出决定之后,朱和堉转头看向李传文,再次请教道:“李老先生,依您来看,咱们下一步应该如何做?”
李传文也是毫无犹豫,迅速说道:“接下来,则是接见与拉拢岳州境内的搢绅大族,以藩宗田产为诱饵,争取到这些人的全力支持!只要太子殿下拥有了各地搢绅大族的支持,您在读书人心目中的声誉就不会受损,今后就有翻盘的机会,此乃重中之重!”
“好!就按李老先生的意思来办!”
朱和堉立刻点头表示同意。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又要向搢绅们画大饼了。
从前对于画饼之术一向是不屑一顾的朱和堉,如今却已是把这般手段视为立身之根本!
毕竟,对错是虚妄的,成败则是绝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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