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九章 悲又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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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一直闹到旧年过去,新年到来,方才在漫天的火树银花下,堪堪散场。
谢芙娘掩住疲惫,立在高阶,安排宫人,目送一众喝得面色绯红,脚步虚浮的贵家娘子离开。
待到人朝散尽,已是丑时了。
“今日,辛苦芙娘。”
谢芙娘瞅着清妧红透的俏脸,笑答:“妾身不累,倒是郡主,累极。”
一场宫宴,贵家娘子和先帝后妃轮番敬酒,饶是她每一回只沾沾唇角,这一通下来,也喝了十来杯酒。
如何不累?
“我让人送芙娘。”
谢芙娘不答,反问:“不知郡主是打算在宫中多住一日,还是这会儿就回安家?”
她想得是,如果清妧归家,便和她一道出宫,如此,她能和郡主多说一会儿话,也省得回头叫范含章念叨,说她不知道为月娘筹谋。
清妧欲答,若谷带人抬着一张空辇轿,快步走到高阶下:“郡主,陛下请郡主同去城楼赏烟花。”
闻言,谢芙娘乖觉屈身:“郡主,妾身告退。”
“微雨,送芙娘和月娘。”
“是。”
须臾,清妧坐上辇轿,被人一路抬上城楼。
拾阶而上时,她忽而想起上辈子登此楼,她因安家满门即将被斩首,内心惶惶,差点栽下高阶。
一转眼,旧事飘渺如风,似是一场虚幻的噩梦。
城楼上,卿流景身披莽色虎裘,一手撑着明黄色的纸伞,一手抱着小白狐,隔着朦胧细雨,
远眺陵阳城。
今日的陵阳大街委实热闹,红色灯笼从皇城前,如同两条活灵活现的长龙,一路游向南城门。
百姓哈着热气,挂着满足又略显疲惫的笑容,渐次归入各坊,摊贩们慌忙收拾家伙什,急切地想要回家。
卿流景回身,朝她微微一笑:“阿妧,恭贺新禧。”
清妧回以一笑:“芳君,新春吉祥。”
卿流景笑而拂袖,楼上宫人尽数退走,偌大的城楼,只剩下他和清妧二人。
“阿妧,过来。”
“好。”
清妧上前,执伞立在卿流景右后半步。
“太远了。”卿流景转身,抽走她的红伞,将其丢下城楼,然后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身侧,和他并肩。
“这样才好。”
“哪里好了?”
“哪里都好。”说着,卿流景唇角的笑意泛滥,“过去,我最盼望地便是,除夕团圆夜的这一刻,有阿妧在身边。”
这话立时叫她舍不得走开了。
鼻尖,独属于芳君的薄荷飘香,这股子清冷的香味让清妧不由自主地想要揣测,芳君在韩十一年,究竟经历过什么?
她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哪怕后来,他变得强悍,再无人敢欺,可他乡终归是他乡。
“你在韩——”
不等清妧问出口,卿流景先答:“都过去了。”
是啊,不管那段岁月如何残酷,就像上一世,她经历过的那些痛楚,终有一天会被温暖稀释。
“以后的岁岁年年,我都在。”
“……”
牵着她的手的他的手,微微一颤,尽管这颤微不可察,但清妧还是立刻察觉到了,她飞快侧首,睨向芳君的眉眼。
“你——”
“恩?”
卿流景眉角微挑,一如往日那般,像是一只狡猾的狐狸,可这弯弯如月的眉眼下,似乎藏着她看不懂的幽深。
“我对你说岁岁年年,你难道不该回我一句朝朝暮暮吗?”
“呵……”卿流景莞尔,抬手指着暗夜,“你看,那是什么?”
浓郁的夜色下,忽而划过一道又一道的流光,那无数的流光窜到天上,“嘭”的一声,散成了花。
有红花、绿花、黄花,无数的花朵在黑幕上绽放,熄灭,又绽放,又熄灭,无限轮转,永无止息。
急于归家的百姓纷纷停步,一边仰望苍穹,一边发出阵阵惊呼:“啊——”
山河太平,人间无恙,百姓安居,挚爱在侧,人生最好,不过如此。
清妧勾唇:“真美。”
“是美,但,不及阿妧美。”
“又胡——”脱口的骂言,在她回眸的瞬间,卡在喉咙,因为漫天烟火倒影在芳君带笑的双眸,竟美到了极点。
这无法描摹的美,让她忘了,要去追问卿流景为何不对她说“朝朝暮暮”。
“阿妧,我希望从这一刻开始,这座皇城的里的一切,无论是宫殿,庭院,还是城楼,与你都是美好的。”
“欸?”
这人为何要执着于皇城与她美好不美好?难道说,她知道这座城曾经与她,不够美好,所以——
此刻,那个让她曾经无数次生起又无数次否决的猜测,又一次袭上她的心头,芳君是不是和她一样,携上辈子的记忆而来?
“卿芳君,你是不是——”
话未问出口,城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喊:“阿妧,大过年的,你难道要留阿爹一人在家守岁吗?”
清妧低眉,只见安行洲双手叉腰,目光染火。
她顿时色讪讪:“阿爹,你没归家啊?”
“……”
这话差点把安行洲气得背过身去,什么从此以后他和皇帝一样重要,从此以后,他就没比皇帝重要过!
“我是说,阿爹在等我一起回去啊。”
“你回不回?”
“回!”
她若敢说不回,她以为自家阿爹能马上抽出腰间长剑,杀上城楼!
清妧转头,满目歉意:“那个,今年我先陪你到这儿,待明年除夕,我一定陪芳君守岁到天明。”
“一定要走?”
“天一亮,阿爹就要收拾行囊,赶回苦白,再见面,又是许久,不像你我,以后随时能相见。”
“……好。”
他的一声应,清浅似呓语,因为极轻,所以藏在这声“好”里的无限悲伤,在触及清妧前,先被寒凉的北风,吹散。
“皇帝陛下,那我走了哦?”
“路上小心。”
清妧浅浅屈身,随即飞快转身,冲下高阶,一路狂奔到安行洲身边,伸手勾住他的胳膊:“阿爹,我来了。”
“哼。”
“我们是骑马回去,还是坐车回去?”
“哼。”
“还是坐车吧,有些冷呢。”
“站那么高,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冷呢!”
“嘿嘿……”
……
父和女的欢声笑语,随着他们的渐行渐远而模糊不可闻,就像是很多很多年,他在景春河被救下时,躺在渔家那张破败小踏上,透过窗扉看见的一模一样。
这份似烛火般温暖的柔情,曾经离他极远,如今离他依旧极远。
直到清妧和安行洲离开许久,卿流景还撑着伞,静默地立在雨中,一动不动。
“小白狐,阿妧说,以后要和我岁岁年年,这话真是叫我欢喜极了,却也悲伤极了,因为,这是我和她共度的第一个新年,也将是最后一个新年。
以后,当我不在了,你记得代替我,陪她朝朝暮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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