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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法场正在行刑,鼓声隆隆传入城内。

  晋侯宫前,十余辆大车排成长龙。拉车的不是驽马,而是健壮的青牛。

  牛奴站在车前,有力的手臂握紧牛环。婢仆和护卫分立左右,衣着打扮大同小异,腰间系带各有特[se],用来辨别不同家族。

  护卫大多穿着皮履,腰佩短剑。

  婢女和仆役踏着步履,跟车的奴隶套着[cao]鞋,个别赤脚,仅在足上包裹一片麻布。城外的鼓声告一段落,数道烟柱徐徐升起,顶端持续攀高,几要触碰蔚蓝的天空。苍凉的号角声传来,中途加入巫的唱声,绵延撕扯,听在耳中略有些失真。

  门前众人耐心等候。青牛偶尔摆动头颅,硕大的牛角堪比弯刀。四蹄粗大,蹄印超过碗[kou]。唱声逐渐高亢,再次加入鼓声,震动心弦。

  宫门后传来脚步声,门环轻颤,厚重的大门向内开启。

  袅娜的身影鱼贯走出,彩裙轻扬,红唇雪肤,乌发堆云。袖摆和领[kou]刺绣花鸟鱼纹,楚腰纤纤不盈一握,垂挂在腰侧的丝绦玉饰流光溢彩。

  逆臣就戮之时,也是妾夫人离宫之[ri]。

  脚踏出宫门的一刻,感受迎面袭来的冷风,众人有片刻出神。回首看向宫道,刹那间恍如隔世。最后一名妾夫人走出,宫门缓慢合拢。

  厚重的门扉关闭,隔绝宫殿内外。一声钝响,为众人开启新路。宣夫人率先收回视线,牵起女儿的手,温和道:“乐,怕不怕?”

  “不怕。”林乐昂起头,面庞犹带稚气,五官已能窥出绝[se]。琉璃般的眸子凝固坚毅,小手反握住母亲,认真道,  "母亲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上车吧。”

  宣夫人微微一笑,牵着林乐登上大车。

  出宫的妾夫人共有九人,其中五人有子女。林乐是唯一选择开府的女公子。她本可以留在宫内,或是随母暂居雍氏,可她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兄弟开府,我亦能。"

  亲历肃州动[dang],目睹晋侯离国,她在飞速成长。目睹女儿的变化,宣夫人欣慰之余,不免也会产生担忧。

  林乐反过来安慰母亲,用稚嫩的声音道:  “兄长年少离国,在上京九年,从不言退。我为公子珩妹,岂能自弱。"

  看着这样的女儿,宣夫人心情复杂,两次书信家中。

  雍氏家主接到她的信,没有生出担忧,反而不胜快慰。更压服族内不同的声音,力排众议支持宣夫人随林乐开府。

  "公子珩有鲲鹏之志,雄心勃勃,[ri]后不可限量。女公子年少志坚,实乃我女之福,亦是雍氏之福。"

  母女俩坐在车上,宣夫人推开车窗,人声流入车内,多是议论今[ri]刑场,还有即将开启的冬猎。"母亲,我年长也要开弓狩猎,上战场!"

  “好。”

  宣夫人轻笑一声,将女儿抱进怀中。大车缓慢前行,两侧建筑徐徐后退。队伍途经百工坊前,道路忽然被堵住,不得不停止前进。

  "前方何事?"宣夫人唤人问道。

  "回夫人,坊内运出巨石,需照时辰送去城外。"婢女靠在车厢边,道出仆役打探来的消息。

  她说话时,坊内走出几名主事,身后跟随数十名壮汉。

  严寒冬[ri],这些人竟打着赤膊,腰间缠绕兽皮,依颜[se]花纹推断,虎豹熊狼皆有。

  坊前停靠一辆大车,车下排开打磨过圆木,代替车轮使用。山峰状的巨石已经放到车上,壮汉们有序走上前,各自牵起一条绳索,全身发力,拖拽大车向城外走去。

  "避!"

  主事上马跟随,十余名甲士行在队伍两侧。城门前有祝在等候。

  见到队伍出现,祝高举骨刀,[kou]中念诵:  "晋风烈烈,君之诺,勒石为铭。"声音随风传出,融入鼓角,震[dang]出一种独特的韵律。彼时,林珩完成祭祀,正步下祭台,准备登上玄车。刑场上的血大片凝固,染红苍茫大地。

  祭台四方腾起烟柱,篝火熊熊燃烧。铜鼎内水[bo]沸腾,献祭的兽首在鼎中翻滚,水面翻涌朦胧白雾。

  抵达预定位置,壮汉们放开绳索,悉数匍匐在地,跪拜驾车行来的玄衣公子。相隔不到数米,玄车停止前行。

  在众人的注目下,林珩步下玄车,徒步走向巨石。单手握住佩剑的剑鞘,另一只手握住剑柄,拔

  出雕刻铭文的剑身。

  长剑出窍,剑身反[she]雪光。

  林珩一跃登上圆木,镶嵌

  彩宝的皮履踏上车板。

  他走向巨石,锋利的剑尖划过石面,在刺耳的切割声中,亲手刻下“国人义举”四个大字。最后一笔落下,他转身立于石前,目光环视四周,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国人义举,正本清源。今勒石以铭,告于后人。"风过荒野,扬起漫天碎雪。

  人群鸦雀无声,陷入短暂寂静。短短数语敲击众人耳鼓,引得大脑喻鸣。

  年长国人率先矮下身体,单膝跪地,双手抱拳,赤红双眼发下誓言:  "公子重诺,我愿为公子效死,天地鬼神共证!"

  "公子重诺,愿为公子效死!"

  国人接连起誓,声音驳杂,参差不齐。随着声量拔高,誓言逐渐合成一股,似[lang][chao]汹涌,撼动大地,震彻寰宇。

  "愿为公子效死!"

  上万人异[kou]同声,甲士以矛戈顿地,持刀敲击盾牌。

  号角声又起,鼓声震耳[yu]聋。

  巫匍匐在地,忽而直起身双臂高举,仰望蹿升的火光,面庞浮现激动之[se],高呼道:  “晋有明主!"

  山呼海啸声中,方形篝火轰然坍塌。火光短暂跳跃,随即在风中熄灭。烟气弥漫,久久不散。

  宗迈步走向祭台,亲自捧起天子赐下的小鼎,送至林珩面前,沉声道:  “承先祖遗风,是为明君。"

  氏族们默不作声。

  深陷震撼之余,多人心生无力之感。此时此刻,他们无比清晰地体会到林珩和晋侯的不同。

  神机妙算,颖悟绝[lun],人心也能信手拈来为己所用。这般心智谋略不只令人敬佩,更使人畏惧,堪称恐怖。

  公子原站在氏族的队伍中,目睹此情此景,不免心情激[dang]。

  若为对手,势必会陷入绝望。

  换为侍奉的君主,则是万中无一,唯有追随敬服。

  国人情绪高涨,誓言声一[lang]高过一[lang]。

  时机恰到好处,林珩当众宣布铸刑鼎,立于晋侯宫前。"法告国人,令民知之。不法者罪,处以严刑。"字字铿锵有力,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公子英明!

  "

  国人齐声高呼,簇拥着公子珩登上马车,踏过染血的刑场,驰向冬猎的郊林。氏族们心思各异,各自驾车跟上。

  智渊和陶裕若有所思,眉心紧蹙。田婴不似平[ri]里好问,罕见面露沉[se]。雍楹一改仙风道骨,眸中浮现[jing]光。

  费毅似有所感,目光左移,撞上费岚的视线。

  "父亲,公子珩重诺。"费岚心情复杂,很难一言表述。

  "重诺。"费毅眺望远处,心中竟生出忐忑。

  勋旧之首,这是公子珩对他的承诺。然今时不同往[ri],细细思量,这未必就是一件好事。相比勋旧的心情沉重,新氏族早习惯俯首听命。前为晋侯,今为公子珩。

  他们不需要过多挣扎,只需要遵旨办事。参照起家的源头,奉国君旨意为圭臬,不愁没有出头之[ri]。

  "公子珩大权独揽,我等便安守本分。"

  国君寿数有限,氏族代代绵延。

  一代英主霸道天下,后嗣未必延续烈风。[lang]淘岁月,君强臣弱,君弱臣强,天子亦能衰微,何况诸侯。

  “需耐心等待。”

  鹿敏的战车持续加速,同数名勋旧齐头并进。眼角余光瞥见对方脸上的表情,他不由得发出冷笑。

  傲慢,不可一世,不肯识时务,迟早会让他们吃足教训。

  勋旧看不起新氏族唯唯诺诺对上谄媚,他们同样看不上对方的循旧和执拗。马蹄隆隆,车轮滚滚。

  数百辆战车横穿平原,场面浩大,气势惊人。

  甲士策马随战车奔驰,国人和庶人停在中途。

  奴隶先一步抵达猎场,在郊林扩散开,[shu]练驱赶壮硕的鹿和羊,将兽群赶出林地。敲击声与呼喝声连成一片。

  林中腾起大片乌云,是被惊飞的鸟群。

  大群的鹿和羊冲出林地,集体慌不择路,竟然冲向飞驰的战车。车上旗帜飘扬,猎猎作响。

  甲士吹响号角,混合盾牌的敲击声,组成古老的旋律。

  战车没有停下,反而加速前行。驾车的马奴奋力挥动缰绳,悍然冲向鹿群。面对危险,鹿群本能向两侧分开,急流一般穿梭。林珩站在车上,手握一把玄弓。

  r  />他首次在众人面前开弓,单臂挺起弓身,另一只手拉开弓弦。

  目光锁定最强健的雄鹿,长袖振动,锋利的箭矢破风而出,当场穿入鹿的脖颈,从另一侧透出。雄鹿前冲一段距离,终于支撑不住栽倒。鲜血从伤[kou]涌出,片刻染红大地。

  "武!"

  甲士齐声高喝。

  氏族们望一眼林珩,暂且压下惊诧,分别锁定目标,在寒风中开弓。箭矢铺天盖地,破风声络绎不绝。鲜血在地面绽放,哀鸣声响彻平原。战车陆续分散,氏族们追逐各自目标,彻底拉开冬猎大幕。这场狩猎声势浩大,至少持续五[ri]。

  在此期间,肃州城门不闭,城头守卫森严,城中甲士[ri]夜巡逻,少有人敢趁机生事。

  越骑携带公子煜的书信,星夜兼程飞驰入晋,赶在冬猎开始当[ri]抵达肃州。可惜迟了一步,林珩已动身前往猎场。

  无奈,越骑只能前往晋侯宫,将事报于国太夫人。

  "刺客?"

  国太夫人在大殿召见来人。一身红裙坐在屏风前,漆金百花在她身后绽放。她没有拆开信匣,仅听骑士讲述,已能猜出当[ri]的惊心动魄。

  "越君伤势如何?"

  "君上已无大碍,暂不便处理国事,军政[jiao]由公子煜。"

  听闻此言,国太夫人松了一[kou]气。旋即眉心一拧,询问道:  “越君应已递送奏请,关于册封世子,上京可有回应?"

  "仆不知。"骑士实话实说。

  国太夫人神情微沉,片刻后道:  “你暂留城内,待冬猎结束,公子珩应会召见。”"诺。"骑士领命退下,随侍人前往安置。

  殿门合拢,国太夫人面对信匣,想到越侯遇刺,揣测上京的态度,心中极是不安。

  "来人!"

  声音传出殿外,侍人恭身领命:  “仆在。”

  “召缪良。”

  "诺。"

  侍人快步穿过廊下,急召内史缪良。

  国太夫人坐在屏风前,反复思量上京和天子,心中的不安持续扩大,几乎无法压制。不待她深思,内

  史缪良奉召前来,在殿前听命。

  "你速带人前往猎场,召公子珩归来。"

  冬猎途中召还?

  缪良下意识抬头,掩不去满脸诧异。

  "事不宜迟,速去。"

  国太夫人辞[se]俱厉,唤起缪良脑海中的记忆。

  想起先君突然薨逝,国太夫人携晋侯上朝,震慑群臣的场景,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有迟疑,当即恭声应诺,退出大殿疾行前往宫门。

  与此同时,上京城内,小觐即将结束,宫内照例设宴,各国使臣悉数列席。

  宴会之上,乐人鼓瑟吹笙,舞人翘袖折腰。美酒佳肴送上,众皆享乐,一派奢靡景象。天子高踞上首,群臣陪宴左右。贵族们不断举杯把盏,对天子歌功颂德。热烈的气氛中,唯有一人格格不入。雍檀凝视上首的天子,目光如电,神情凛若冰霜。

  左右使臣见状,也陆续停止宴饮。连楚国使臣都不例外,放下酒杯,以行动进行表态。

  众人皆知晋国变故。

  晋侯离国,请封公子珩的奏疏呈递天子,却被压下不允。

  诸侯国的关系错综复杂,有仇者不在少数。但面对上京,涉及到关键利益,必要时也能同进退。天子压下请封奏疏本就不合礼法,触动诸侯敏感神经。

  今[ri]是晋,明[ri]是谁?

  是越,是齐,是楚。

  大国尚且如此,小国岂非更被拿捏?

  众人态度趋于一致,以沉默进行表态,使宴会气氛变得冷凝。咚!

  天子放下酒盏,面上隐现怒气。乐声中途而止,乐舞之人匍匐在地,惊慌不敢言。

  雍檀在这时起身,大步行至殿中央,正身叠手,肃然道:  “臣晋大夫雍檀,请问天子,为何不允我国请封?"

  此言一出,殿内更是落针可闻。

  雍檀的举动毫不客气,甚至对天子缺乏敬意。各国使臣安坐原位,越、楚、齐使臣与他同进退,同上京群臣形成对峙。

  "大胆!"

  天子勃然大怒,猛然掷出酒盏。

  黄金酒盏滚落在地,只差些许就要砸在雍檀身上。"你是何身份,胆敢质

  问天子!"一名上京贵族拍案而起,手指雍檀怒喝道。

  “雍氏檀,祖随晋侯开国,灭戎族千人,守国四百年。”雍檀傲骨粼粼,目视贵族杀气腾腾,压得对方喘不过气。

  贵族腿软跌坐,不慎碰倒杯盏,被酒洒在身上,模样实在不堪。各国使臣面露讥讽,楚国大夫更嘲笑出声。眼看情况不妙,执政代天子出声,[kou]中道:  "晋侯离国,非薨。父仍在,未禅位,子何继?"

  闻言,雍檀面露不屑,朗声道:  “昔穆王南巡,入蛮夷地不知所踪,未知生死。如执政所言,平王继位不合礼法。父未禅位,子何继?"

  穆王在南巡途中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随扈也遍寻不着。平王登位时,上京仍不确定他的生死。

  按照执政所言,晋侯仍在,公子珩登位不合礼法,平王怎么说?身为平王的后代,如今天子又该当如何?

  "执政,仆所言确否?"

  面对雍檀的质问,执政张[kou]结舌,当场哑[kou]无言。

  雍檀乘胜追击,再向天子叠手,朗声道:  “国不可一[ri]无君。请陛下准奏,册封公子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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