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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雪越下越大。

  寒风呼啸,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顷刻覆盖广阔平原,天地间尽是一片银装素裹。风过回廊,带起呜呜声响。

  声音尖锐刺耳,犹如嚎哭一般,频繁敲打侍人和婢女的神经。

  众人不敢抬头,竖起耳朵静听,殿内传出模糊的话音,并不十分真切。不多时发出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晋侯暴怒的吼声。

  "逆子,大逆不道!"

  侍婢同时打了个哆嗦,不约而同缩了缩脖子,下巴抵在胸前,头垂得更低。

  晋侯的咆哮恍如雷鸣,却无往[ri]的震慑力。此刻的他如困兽一般仓惶无助,实是外强中干虚有其表。

  "逆子,混账,必受天惩……"

  声音越来越弱,他渐渐耗尽力气,最后几个字变得模糊不清。

  侍人们[jiao]换眼神,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继续充当木雕泥塑,装作眼瞎耳聋,对今夜之事一无所知。

  又过片刻,吱嘎一声轻响,门轴转动,殿门向内开启。寒风迎面袭来,鼓起黑[se]袖摆。

  丝绦摇曳,腰间玉石互相碰撞,暗红墨黑纠缠,莹白赤金相叠,在火光下刺痛人眼。

  “马桂。”

  "仆在。"

  "父君病重需要静养,你带人严守正殿。无我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入。"

  林珩迈步走出殿门,接过斗篷披上,下摆垂至地面。火光映在他脸上,眉眼漆黑,唇无血[se],看似单薄却不显孱弱,反予人无穷压力。

  "公子,若是国太夫人遣人来问?"马桂低声道。

  “任何人不得擅入。”林珩侧头看向他,一字一句重复前言。年轻公子背对火光,双眸幽暗深邃。目光落在人身上,寒意浸入骨髓。

  “谨遵公子吩咐。”

  马桂躬身领命,双手袖在身前,眼帘低垂,面上依旧挂着浅笑,笑意却不达眼底,透出些许骇人之[se]。

  夜[se]渐深,林珩未在正殿久留,命侍人举火把照亮,迈下台阶返回寝殿。

  雪虐风饕,搓绵扯絮。

  积雪覆盖宫道,短短一段路竟耗费双倍时间。

  >侍人护着火把的光亮,行走时自行围拢,为林珩遮挡风雪。抵达林华殿前,紫苏和茯苓正焦急等候。

  两人快步迎上前,见林珩脸[se]发白,当即顾不得许多,道一声公子恕罪,一左一右搀扶他,近乎是将他架回殿内。

  数个火盆分散摆放,铜炉内燃烧香炭,使得房间内暖意融融。雕窗留出缝隙,方便烟气飘出,使得空气流通。三人进入殿内,茯苓回身关闭殿门。林珩换下皮履,紫苏膝跪在地为他解开腰带,除下染雪的外袍和斗篷。

  里衣在炭炉上烘过,穿在身上舒适干燥。紫苏为林珩披上,瞧见他背上的疤痕,目光微暗,红唇紧咬,杀意再次涌上心头。

  背叛公子之人,勒死沉湖太过干脆,本应千刀万剐,将其碎尸万段!"紫苏?"

  林珩拉上衣领,回身看到婢女的神情,不由得叹息一声,手指抚过她的发顶,轻声道:  “别再想,都过去了。"

  "公子恕罪,奴失态。"

  紫苏垂下头,继续为林珩整理衣襟。

  茯苓展开外袍覆上林珩肩头,拿起玉带犹豫片刻,转身换成更柔软的帛带,为林珩系在腰间。"谷医方才来过,叮嘱公子睡前服药。"

  茯苓系紧帛带,又取来玉钩,[shu]练为林珩整理襟[kou]。

  "半个多时辰,汤药早就凉了。奴不放心药奴,等下亲自去炉边守着,再为公子熬药。"林珩有些困倦,点点头没有多言。

  换下的衣袍被侍人捧走,林珩坐到屏风前,禁不住打了个哈欠。紫苏取下束发玉簪,手指顺过他的发,感受到些许湿意,回身取来布巾擦拭。

  "公子,是否用些羹汤?"

  林珩正想拒绝,想起稍后要服药,不得不改变主意。“菜羹即可,不要加酱。”

  "诺。"

  茯苓弯了弯双眼,想起林珩初到上京时的遭遇,笑容迅速隐去。

  殿门开启又关闭,风啸声遮去婢女的脚步。

  少顷,侍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禀报珍夫人母子深夜来访。

  "禀公子,珍夫人携公子原求见。"

  林珩正闭目养神。

  />紫苏动作轻柔,指腹按压额际,令他昏昏[yu]睡。

  听到门外的声音,他没有立即睁眼,而是抬手捏了捏眉心,发出一声嗤笑。这个时候来?

  看来鹿氏终于下定决心。

  “让他们进来。”

  声音传出殿外,侍人领命走出回廊,不多时带来珍夫人母子。

  两人身上裹着厚实的斗篷,兜帽遮住头,看不清双眼,只露出鼻尖和下巴。公子原刚刚离开南殿,同珍夫人汇合,立刻马不停蹄赶来林华殿,连夜拜见公子珩。

  停在殿门前,两人除去斗篷。珍夫人拍了拍公子原的手背,率先迈步走入殿内。

  一门之隔,殿外滴水成冰,殿内温暖如[chun],恍如两个世界。火光在灯盘中跳跃,木炭在铜盆中燃烧。殿内清香缭绕,不闻半缕烟气。

  漆金屏风前,公子珩斜靠在案边,单手撑着脸颊,姿态闲适慵懒。一名婢女跪在他身后,搓暖了手指,轻轻按压他的额角。硕大的牡丹绽放在屏风上,栩栩如生,绚烂夺目。乍见繁花盛放,珍夫人有片刻恍惚。

  昔[ri]的景象闯入脑海,她骤然记起正夫人在世时,每次前往玉堂殿问安或是探病,都能见到一面相类的屏风。

  “母亲?”察觉她神情有异,公子原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提醒。

  珍夫人蓦然回神,定睛再看,公子珩正侧过身,单手撑着脸颊,目带审视看向自己。深邃,幽暗,冰冷。

  继承自正夫人的眼眸,此时竟无半分相似。"夫人和庶兄深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林珩略微坐正身体,视线扫过这对母子,在公子原脸上稍作停留,旋即回到珍夫人身上。"公子[ri]前曾言,物有价,等价可换。"

  珍夫人深吸一[kou]气,无意拐弯抹角,选择开门见山。

  通过这段时[ri]的观察,她对林珩的行事作风有所把握。要想达成目的,闪烁其词毫无用处,自作聪明更会起到反效果。

  “我确实说过。”林珩示意紫苏稍停,单手置于桌面,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趣道,  “我也曾告知夫人,[yu]达成所愿,前番提出的条件远远不够。"

  "我知。"

  伴随着话音落地,珍夫人从袖中取出一张绢布。展开后,绢上写满

  文字,全是氏族之名,丽夫人等赫然在列。

  “当年正夫人中毒,以致早产衰弱,早早离世,凡参与之人皆在此。”珍夫人将绢布推向前,方便林珩看清上面的每一个字。

  "公子,以此换我儿平安,可否?"

  珍夫人破釜沉舟,凡是参与当年事之人,只要她知晓,一个也没有漏掉,包括她自己在内。公子原大吃一惊。

  母亲的行为出乎预料,同两人之前商定完全不同。他有意开[kou],却被珍夫人拦住。珍夫人对他摇头,一心一意看向林珩,等待他的回答。林珩没有出声,手指一下接一下敲着桌面。

  声音落在珍夫人耳畔,将她的自信一点点敲碎。紧张和焦躁疯狂滋生,充斥胸腔,让她变得不安,无法再泰然自若。

  就在这时,紫苏附在林珩耳边低语数句。

  林珩挑了下眉,[kou]中道:  “取来,给夫人过目。”"诺。"

  紫苏起身绕过屏风,俄尔取来一卷布巾。

  比起珍夫人带来的绢布,布巾略显破旧,边缘粗糙,形状很不规则,分明是从布裙上扯下。

  当着珍夫人和公子原的面,紫苏展开布巾,上面同样记录着一份名单,同绢布之上重叠九成,仅有个别出入。

  “此乃先氏女呈上,换我庇护出继的幼弟。”看着脸[se]发白的珍夫人,林珩慢条斯理道,  "夫人要有诚意,方能达成所愿。若仅是这些,还是请回吧。"

  说话间,林珩垂下眼帘,摆了摆手,大有送客之意。

  珍夫人心知谋划落空,对先玉恨得咬牙。为防林珩心生不耐,当即叠手伏身,沉声道:  “鹿氏愿效忠公子,唯公子马首是瞻!"

  公子原也伏身在地,[kou]称自请为臣,愿为林珩驱使。

  “夫人之意,鹿卿是否知晓?”

  林珩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珍夫人和公子原不敢有丝毫迟疑,迅速将鹿敏的手书呈上。竹简上盖有鹿氏家主私印,在家族中代代传承,比官职金印更能象征身份。

  “鹿氏愿效忠公子!”

  除了晋侯和国太夫人,母子俩从未向任何人行此大礼。此刻,他们伏身在地,真切感受到畏惧和压力。

  公子原终于明白,为何舅父会看着

  他连连叹息,最终决定同有狐氏割席,全族转投公子珩。他也曾上朝听政,面对两班朝臣,他时刻紧绷神经,不敢有丝毫放松。正如此刻面对林珩。

  畏惧恐慌萦绕心头,忐忑不安挥之不去。这种压力甚于面对朝臣,甚于面对晋侯,让他不自觉颤栗,手指控制不住地痉挛抖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灯芯不时发出爆响,时刻牵动母子俩的神经。终于,林珩的声音再次传来,打破了令人不安的寂静。

  "鹿氏尚可用。"

  林珩起身走出案后,长袖轻振,乌发披在身后。腰间帛带刺绣金纹,同襟上玉钩相映,溢出冰冷的[se]泽,刺破一室暖光。

  微翘的履尖停在近前,长袍下摆闯入眼帘。

  林珩负手身后,俯视珍夫人和公子原,[kou]出命令不容置疑。

  "新氏族兵力,举兵[ri]期,明[ri]送到我面前。过了明[ri],鹿氏即为有狐氏同谋。""诺!"

  珍夫人悬着的心刚要落下,写有名单的绢布忽被林珩提起,随意扫过两眼,连同布巾一并落入她手中。

  "兵起之[ri],这上面之人,除夫人以外,不应存于世间。"

  珍夫人攥紧手指,咬着牙点头:  “公子放心,必定一个不留。事成之后,我会自行了断,不会令公子烦心。"

  “母亲!”公子原惊呼出声,见珍夫人心意已绝,膝行上前向林珩叩首,祈求留母亲一命,  “我愿为臣,愿出继守边,愿作您的刀剑,求您!"

  公子原不停磕头,不多时,额前已是一片青紫。

  林珩俯身拍了拍林原的肩膀,止住他的动作,转头对珍夫人说道;  “我无意取夫人[xing]命。”"为何?"珍夫人不敢相信。公子珩手段狠绝,怎能不报母仇。

  “父君久病在床,[ri]后恐遭颠沛流离,身边总要有一个知心人。夫人保重身体陪伴父君,时时传递消息,则鹿氏安稳,庶兄平安。夫人意下如何?"

  林珩笑意温和,未有丝毫疾言厉[se],却让珍夫人如坠冰窖。

  公子原拜访鹿敏,不仅带回书信,还带来国人聚集的消息。回溯百年前的旧事,珍夫人料定有狐氏毫无胜算,这才孤注一掷连夜拜访。

  她准备好付出代价。

  不想公子珩远比想象中更加狠绝。

  "您要我陪伴国君?"

  "不错。"

  珍夫人凝视林珩,[kou]中滋味苦涩。她终于大彻大悟,为何国太夫人选择公子珩。

  眼前的少年俊俏非凡,眉眼犹带正夫人的影子。可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极了先君。尤其是他的[xing]格,杀伐果断,酷烈凶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芸芸众生皆能为棋。

  苦笑一声,珍夫人坐直身体,双手[jiao]叠置于额前,缓缓俯身下拜,额头触地。

  "鹿氏女珍,遵公子旨意,惟命是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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