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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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玉堂殿到正殿的一段路,丽夫人从未走得如此艰难。
额前的伤[kou]阵阵胀痛,血凝固在眼前,模糊了视线。被踩断的手指失去知觉,已经肿得发亮。膝盖重重砸在地上,疼得针扎一般。两条腿虚软无力,只能依靠婢女搀扶行走。
跟随她的婢仆各个鼻青脸肿,严重的走路一瘸一拐。
几名心腹伤得尤其严重,压根无法行动,只能暂时移回琼兰殿。
至于被拔掉舌头的阉奴,直接被拖到夹巷里,十有八-九活不过今晚。
甲士在前开道,甲片摩擦的声音在夜[se]中异常清晰。
走在青石铺设的宫道上,遇夜风侵袭,丽夫人头痛[yu]裂,眼前阵阵发黑,强撑着一[kou]气才没有晕过去。
路旁有侍人和阉奴探头探脑,不必细究就能猜出背后之人是谁。
丽夫人垂下头,凌乱的长发遮住脸颊,狠狠咬着后槽牙。腥甜的味道涌出嗓子眼,又被她强行咽了回去。
入宫侍奉晋侯以来,她从未这般含污忍垢。
她完全可以想象,一旦玉堂殿前的事情传出,将会掀起多大的[bo]澜。
唯一的机会在晋侯。
丽夫人费力抬起头,眺望夜[se]下的巍峨宫室,凝视殿前闪耀的火光,心中暗下决定,无论如何要求得国君旨意,尽快封锁宫中消息,绝不使事情外传!
“夫人,见国君需净面。”婢女提醒丽夫人,她的样子狼狈不堪,最好收拾一下再去见晋侯。
“不必。”丽夫人沙哑出声。
狼狈才好。越是伤痕累累,看上去惨不忍睹,才越能博得君侯怜惜,求得旨意保住秘密。
婢女还想再劝,丽夫人却转过头不肯再听。
一段路行至尽头,众人停在台阶下。
一名侍人走下台阶,先同甲长询问两句,其后看向丽夫人。见她额头青紫满脸血污,还不良于行,蓦地瞪大双眼,惊讶道:“谁敢伤了夫人?”
丽夫人抬头看向侍人,目光狠厉。
当真是不知详情,还是在冷嘲热讽?
侍人相貌平平,极容易见过就忘。略宽的眉间有三道竖纹,看似对丽夫人的惨状颇为忧心。
“君上方才还问,夫人快请入殿。”
不等丽夫人看出究竟,侍人已经收敛表情,躬身垂首让到一边。
两名在正殿伺候的阉奴走上前,同侍人[jiao]换过眼神,代替婢女搀扶起丽夫人,将她架上丹陛送入殿内。丽夫人双腿麻木,脚尖拖过台阶,沿途不停擦碰,留下断断续续的血痕。
过殿门时,忽有一阵冷风吹过,两侧宫灯火苗蹿升,焰光照在丽夫人身上,使她瞬间清醒。
看到屏风前的身影,丽夫人陡然生出力气,推开阉奴搀扶,踉跄几步跌倒在地,手肘撑着地面向前挪动,一直爬到晋侯脚下,抬手攥住他的衣角,颤抖着声音道:“君上,公子珩私刑欺凌庶母,无视国法尊卑,求为婢子做主!”
丽夫人一边哭诉一边仰起头,泪水冲刷过脸颊,眼圈通红。忽略满脸血污,着实是楚楚可怜。
“君上,婢子是您的妾,一身荣宠系于您。公子珩惩戒我,岂非不将您放在眼中。”丽夫人哭得嗓子沙哑,想方设法牵扯到晋侯身上,“他肆意妄为,胆大张狂,简直是不忠不孝,无君无父!”
丽夫人的声音由低至高,泣血控诉。说到激动处连连咳嗽,血点飞溅在地上,沾染晋侯的鞋面。
晋侯皱了下眉,丝毫不见对美人的怜惜,反而一脚踢开她,嫌她弄脏了自己脚下。
“君上?”
丽夫人不敢置信,仰望晋侯,一时间忘记了控诉。
“若言不分尊卑,有狐氏才是翘楚。”
昏暗的灯光下,晋侯头缠绢布,眼下挂着青黑,神情冰冷。
他挥了下手,侍人鱼贯退出殿外,从外合拢殿门,其后站在廊下,垂首不言不语,泥塑木雕一般。
轻响声过后,殿内只余晋侯和丽夫人两人。
丽夫人趴在地上神情呆滞,晋侯居高临下目光[yin]鸷。
“丽姬,你不聪明。”
晋侯半蹲下-身,手指挑起丽夫人的下巴,下一刻扣住她的脖子,轻松将她提了起来。
大手似铁钳卡住喉咙,丽夫人呼吸困难,张[kou]吐出舌尖,眼底爬上血丝,泪水流得更急。
“我给你宠爱,提携有狐氏,你们理当有用。”晋侯放松力气,丽夫人发出一阵咳嗽,又匆忙间止住,因恐惧捂住自己的嘴。
“今[ri]之事我会设法压下。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话落,晋侯松开手。
丽夫人跌在地上,顾不得脖颈疼痛,竭尽全力跪好,匍匐在晋侯脚下。
“君上,婢子以[xing]命起誓,有狐氏为您效死,全族上下赤胆忠心。”
“[xing]命?”晋侯垂下眸光,冷睨脚下之人,嗤笑一声,“你的命价值几何?”
丽夫人咬住嘴唇,再一次尝到血腥味。她不敢抬头,唯有连连叩首,直至黑暗笼罩,晕倒在晋侯面前。
失去意识的一刻,眼中是飞溅上血点的袍角。
听到传医的声音,她终于松了[kou]气。
君上还要用有狐氏。
至少在现下,她和儿子不会被彻底舍弃。
晋侯的声音传出殿外,紧闭的殿门重新开启。侍人进入殿内,不多时又走出殿门,急匆匆穿过廊下,奉命去召常住宫内的医。
婢女移来数盏宫灯,将殿内照得灯火通明。
医随侍人入殿时,丽夫人已被安置到榻上。晋侯坐在屏风前,光影掠过脸颊,目光晦暗不明。
医不敢多看,匍匐在地行礼。
“见过君上。”
“诊丽姬。”
“诺。”
医小心翼翼站起身,始终躬背弯腰,目光放低,表现得异常恭谨。
丽夫人留在正殿,她的婢仆都被遣回琼兰殿。
一伍甲士同行,实则是押送。甲士全部腰佩短刀,刀锋锐利浮动寒光,昭示这些人的命运。
丽夫人盛宠多年,公子长得国君偏爱,琼兰殿上下没少狐假虎威欺凌霸道,手中的人命不在少数。他们有今[ri]下场,宫中无人惋惜同情,反而会拍手称快。
相比正殿的肃穆,国太夫人的南殿则是另一派景[se]。
殿内燃着熏香,两排半人高的铜灯靠墙摆放。沿着桌案前的台阶,二十多盏宫灯高低错落,灯盘中不是灯芯,全是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浮动温润荧光。
国太夫人斜靠在榻上,黑发挽在脑后,发上没有任何点缀。
两名婢女移近宫灯,一名侍人跽坐在她身前,手捧一册竹简,借灯光照亮上面的文字。
“越侯大礼,贺国太夫人寿。”
侍人嗓音柔和,语速平缓,十分悦耳动听。
林珩同缪良走入殿内,他刚好读完来自越国的礼单,合拢竹简退至阶下。
夜风卷过回廊,顺着敞开的殿门涌入,摇曳灯盘上的火光,冲淡弥漫在室内的暖香。
婢女膝行至榻前,半跪着搀扶起国太夫人,抚正她的裙摆。
夜明珠的光[jiao]错融合,屏风流动彩纹。光晕漫溢牵引虹桥,绚丽夺目,美轮美奂。
穿过设在两侧的灯盏,林珩目不斜视行至案前,双手[jiao]叠正身行礼,动作行云流水,别有一股雅致风流。
“拜见大母。”
国太夫人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回想记忆中的孩童,不由得笑了。
“阿珩,上前来。”她向林珩招手,神态慈祥,目光潋滟,看上去颇为矛盾。
林珩不动声[se]上前两步,在桌案前立定。
“再近些。”
“诺。”
如国太夫人所愿,林珩绕过桌案坐到榻前。
“九年未见,你长大了。”国太夫人抚过林珩发顶,轻笑道。
“蒙大母惦念,珩甚感激。”林珩放松嘴角,成功罩上一张面具,将孺慕之情演绎得惟妙惟肖。
在上京时,他见多王子和王女是如何争宠。只需将对方的神态套在脸上,就足以让多数人动容。
可惜这其中不包括国太夫人。
“阿珩,你早知玉堂殿婢仆离宫。”国太夫人收起笑容,目光清冷,“派人来找缪良,实则早有谋算?”
知晓玉堂殿无人,内史势必要另外调派人手,南殿是最优之选。
揭穿秘事惩戒丽姬,料定国君不会袖手旁观,执意将事情做绝,分明是借机试探自己的态度。
走一步看十步,手段强横,算无遗漏。
既有晋室子的刚毅果决,也不乏上京熏染出的诡谲心机。
“大母,有狐氏血脉存疑,上京有撰录可证。”林珩直面国太夫人的审视,不闪不避。话也说得直白,没有任何拐弯抹角。
“丽夫人窃用正夫人印信,霸占正夫人宫室,大罪。我为人子,安能容其放肆。”
这番话无一字提及晋侯,却句句都在指责他的放纵、偏爱和不公。
放纵妾室就是无视礼法,偏宠庶子更是有碍国本。
虞伯逆行录在史书,亡国之祸历历在目。晋侯宠爱有狐氏血脉,还要推林长为世子,谁能保证不会旧事重演?
“大母,今[ri]之事,我自认无过。”
“自然。”
国太夫人笑容更盛。
她非但不责怪林珩,反而心生喜意。
“国君喜好自作聪明,行事虎头蛇尾,埋下隐患无法收拾。晋国强盛,晋室却危如累卵。阿珩,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回大母,我知。”
“既然如此,无妨说一说,你会如何解局?”
国太夫人挥退殿内众人,亲自将一只木匣放到桌上,手指按住铜锁,视线锁住林珩,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足能翻转朝堂权柄。
“如能说服我,这匣中之物将是贺你归国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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