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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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从天枢道君的手底下逃出生天,还没喘匀气,就又被师岚烟拽着逃命。
昭昭觉得自己浑身都要散架了。
“……她为何……派这些人来追我们……就因为我们听到了……灵山未来会被灭族的命运吗……”
师岚烟身为北辰儒门掌门之女,何时这么狼狈过,语调里带着气恼:
“我哪知道为什么!反正知道灵山一肚子坏水就对了!”
昭昭想了想,也有同感。
其实不想被旁人知道,怕被趁火打劫,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连她们两人的身份都没弄明白,就要下死手,这绝非一个正道会有的做派。
灵山被灭族这件事,定有不可告人的隐秘。
昭昭还在思索之时,师岚烟已凝神召出法器点山颓。
灵力为墨,挥毫成字,随着她笔下那句“仰飞鸟兮乌鸢,凌玄虚兮号翩翩”写到了最后一字,洒脱飞扬的[cao]书活了过来,幻化成一只只乌鸢飞上苍穹。
“哇……”昭昭情不自禁地感叹了一声。
儒道修士分为识文境、君子境、贤德境、圣心境四大境界。
昭昭观师岚烟这提笔化物的速度,猜测她至少已入君子境后期。
“别哇了,”师岚烟没好气道,“我已送信给天枢,不过现在这情形瞬息万变,他没那么快赶来,你快点给我们找一个靠谱的地方藏身……”
话还没说完,就听嗖嗖几声箭鸣划破长空。
伴随着乌鸢嘶鸣声,刚才飞出去传讯的一批乌鸢中已有三五只从空中坠落。
师岚烟见乌鸢被底下弓手[she]杀,火气上头,当即就要转身杀回去。
“敢[she]我的鸟,哪个[she]的?我把他皮扒了——”
昭昭一边拦着师岚烟,一边取出传讯玉简试图与外界联系。
然而传讯玉简却毫无反应。
“没用,灵山打架不行,但灵蛊啊结界啊之类的东西倒是玩得溜,传讯玉简早就已经被结界屏蔽,只能寄希望那批乌鸢能有一两只侥幸飞出去传话了。”
师岚烟说完心凉了几分。
她低头看着脚下辽阔无际的琅嬛福地。
修士们分散在各处历练,就算偶尔遇上一两队,不被顺势灭[kou]就已是幸运,更别提出手施救。
被灵山所控的散修们也越来越近。
师岚烟握紧手中的点山颓,掌心微微出汗。
虽说修界弱[rou]强食,可这些人只是受人所控,并不是本意要杀他们,难道真要为了保住自己的[xing]命,动手杀出一条血路?
要是真的做出此举,就算她脱困,未来又要如何在修界立足?
“岚烟仙子……”
“别烦我,正想事情呢!”
师岚烟进退两难,焦急万分,语气也急了些。
然而她身后的少女并未恼怒,只是拽了拽她袖子,清甜嗓音毫无焦躁之气。
“没有烦你,我只是想问,你觉得招魂林这个地方适合我们躲藏吗?”
师岚烟回过头,见少女手中举着一本《琅嬛图鉴》。
书中所画,琅嬛福地东南方有一片柳树林,名招魂林,书中称其中的柳树为钉魂柳。
据说柳树成林时盗窃了四名葬在琅嬛福地中的大能的尸首,四人成阵,[yin]气不散,从此入此林中之人,都会被柳树吸入其中。
书中也提到了脱困之法。
说,柳树在吸食人魂魄之前,会历数人生前所有记忆,寻找最薄弱处困住修士,令其失去反抗意志。
若修士本人意识坚定,不为所惑,不仅不会被柳树吞噬,还能反过来吸取柳树的灵气。
师岚烟十目一行扫完,拍板道:
“就这个了!”
昭昭谨慎提醒:“此处也有风险,万一我们没我们想的意志坚定……”
“问心定心是修士的必修课,每提升一个大境界都会经历一遭,我都习惯了,无非是些童年[yin]影心中不甘之类的罢了。”
寻到一个既不必杀人,又可以安全躲藏的地方,师岚烟看起来心情好了许多。
她忍不住回头瞧了昭昭一眼。
区区一个凡女,是无知者无畏,还是临危不乱心境过人,竟比她还要沉稳些。
“再找不到藏身处,我们要么被这些散修杀了,要么杀了这些散修声名狼藉,你还犹豫什么?”
师岚烟弹了弹昭昭心事重重的脑袋。
“我都能猜到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怕困住你的,是你和天枢的回忆?”
被说中心事的昭昭看上去更忧愁了。
师岚烟觉得,她若是有兔子耳朵,现在肯定都耷拉了下来。
被自己的想象逗笑,师岚烟一边御物朝招魂林飞行,一边道:
“既然知道,这不就是开卷考试了吗?岂不是更简单?”
昭昭知道自己在忐忑什么。
或许是她冥冥之中能猜到。
恨意从不独行,无爱何生恨,她对他生出的恨意,无非是不肯爱她。
她怕自己那一点隐秘的、还盘踞在她心底不肯散去的心意被挖出来,在她的面前被摊开,让她自己审判自己。
昭昭又低头看向那些中了灵蛊,蜂拥而上的散修们。
不过。
生死面前,也没有给她矫情迟疑的余地。
“谢檀昭。”
前面的师岚烟忽然开[kou]。
“你喜欢天枢什么啊?”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昭昭毫无准备地啊了一声。
“你既没有见过他一剑挑遍修界天才,也没见过他率修士迎战异族妖邪,[bi]退三千里,令妖界鬼界五百年不敢擅动,更没见过他三百岁突破太初道十二境,继任昆吾仙境之主,百宗归顺称他为道君。”
师岚烟一[kou]气数完这些功勋,终于微微偏头看她一眼,眼中似有疑惑:
“只不过与他成婚两年,还是他记忆全失,最落魄的两年,也如此刻骨铭心吗?”
昭昭愣了一下才笑道:
“你说的那些,我虽未见过,但即便见过,也不会是我喜欢上他的理由。”
师岚烟看起来更加震撼了。
“那你喜欢他什么?”
喜欢他什么呢?
昭昭想了想,大约是他第一次出现在她眼前时,于血污中露出的那张脸,他在窗边一笔一划写她名字的眼神,还有冬夜时他拥住她冰冷双脚时传递来的温度……
“可能,我就喜欢落魄的男人吧。”
昭昭这样回答。
师岚烟觉得她是个傻子。
反正能够配得上她的,只有最强、最帅、地位最高的男人!
闲谈几句间,招魂林已在眼前。
“殿下,他们藏入招魂林了!”
灵山巫女听完巫者来禀,细眉拧成了结。
方才才有人打探回消息,说昆吾的大师兄和大师姐正在寻人,据说是北辰儒门派来探查琅嬛福地的[jian]细,是北辰儒门掌门之女师岚烟。
再加上巫者所见,她挥毫化物的儒道之术,偷听到她们对话的人,应该就是师岚烟了。
现下师岚烟与那名女修藏身招魂林,要是让他们拖延时间成功,人没杀到,灵蛊也来不及撤回,那她和灵山,就全完了。
灵山巫女看着苍穹上方,越来越近的天枢星,心中一凛。
灭族之事,绝不能让天枢道君知晓。
离开灵山前,巫咸并未[jiao]代旁的事,唯有这件事,她耳提面命,与她肃然[jiao]代了许久。
“……来人。”
十名[cao]控灵蛊的巫者上前,静候巫女下令。
灵山巫女抬起头,望着那颗天枢星的方向道:
“舍去这些散修的[xing]命,以赤金灵火,烧光那片招魂林。”
就算他能赶到,他见到的,也只能是两具尸首。
-
“师尊!招魂林着火了!”
慕灵远远瞧见火光,惊愕出声。
隔着云端,那一点火光并不明显,但整片招魂林占地甚广,若火势烧起来,无异于人间炼狱。
更何况,这不是普通的火,这是——
“赤金灵火。”
天枢道君缓缓念出这四个字。
赤金灵火乃十大火种之一,可用来炼化法器,如昭昭手中那把业火红莲伞,也可单独保存火种,必要时作为杀招释出。
宗斐道:“方才那两只乌鸢,一只说‘灵山杀我’,另一只说‘招魂林见’,这赤金灵火,该不会是灵山……诶,师尊!”
话还没说完,就见身前的师尊如一道白影倏然消失,眨眼便已入招魂林。
宗斐感慨:“这么急,师尊当真是担心岚烟仙子。”
“恐怕不只是岚烟仙子吧。”
慕灵和他对视一眼,宗斐恍然颔首。
还有那个,差点成了他们的师娘、如今改头换面拜入云麓仙府的……谢姑娘。
识海中响起天枢道君的声音。
【林中有百余散修被困其中,你二人莫入林中,召集附近弟子寻到招魂林四个阵眼,开阵救人】
两人得令,立刻行动了起来。
招魂林中[yin]风阵阵,柔软的柳条在风中飞舞,赤金灵火还未烧到此处,柳条如招魂幡幽幽飘[dang],试探着朝天枢道君靠近。
一根柳条缠住了他的手腕。
他视线未动,只盯着这周围的几株柳树。
方才他在上空时,瞧见了师岚烟和谢檀昭的身影,她们两人的魂魄,应该就是被这几颗柳树中的一颗吸走了。
如果不是这场大火,她们或许不需要旁人相助,也能全身而退。
但赤金灵火不知何时会烧到此地,她们不可在此久留。 就将这几棵树一并连根挖起带走吧。
天枢道君手中的一念剑怎么也没想到,本该斩妖除魔的修界第一剑,今[ri]不是被拿来砍石头,就是用来挖树。
“——谢兰殊。”
身后传来的一声,令天枢道君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昭昭从树后探出个头,浓睫沾着泪珠,鼻尖红红的,俨然一副怕极了的模样。
“你终于来了,方才那些人追着我杀我,我好害怕……”
身量纤纤的少女泫然[yu]泣,说着就朝他扑了过来。
然而,还未触及天枢道君的一片衣角,她的动作就不得不停了下来。
噗嗤——
“昭昭”低下头,胸膛处被人一剑洞穿,执剑之人下手毫无迟疑,噙着浅笑的眼底,是一片冰天雪地的漠然。
“这般劣质的仿造品,也想用来骗我吗?”
她绝不会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天枢道君正[yu][chou]剑,却陡然发现触感不对。
柔软的血[rou]渐渐僵硬,他剑下的少女幻化成一颗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他站在树下,看着被他刺伤的地方,涌出了一滴又一滴的鲜血。
招魂林中风声更急,柳叶婆娑,仿佛是谁在笑。
笑他自以为目光如炬,却看不穿那幻影化作的躯壳之下,正是吸取了那少女魂魄的柳树本体。
——假作真时真亦假,道君,你心中有隙,可否入内一观?
女人魅惑的嗓音忽远忽近,响在耳畔。
天枢道君看着那道剑痕,神[se]虽无动摇,但他心中知晓,方才那一瞬他已露出破绽,被林中[yin]气侵入。
想要驱逐这股[yin]气,他必须入树魂,吸取树魂之力来涤清它。
天枢道君面上笑意浅浅,如三月[chun]风和煦,开[kou]却道:
“待林中众人脱困,我会亲自,劈了你这招魂林。”
招魂林中的风声仿佛静止了一瞬。
没等招魂林中的树魂吸取他的魂魄,天枢道君看着眼前这颗柳树,心念微动,竟自行投身其中——
一树双魂,他身为玄同道九境强者,柳树没有理由不优先吸取他的魂魄。
而他修炼千年,心智几经淬炼,招魂林的这些树魂再怎么能蛊惑人心,也比不过破境时的问心之劫。
只要破除心劫,便可吸取树魂之力,在招魂林中畅行无阻,与慕灵宗斐里应外合救人。
……也能够救下被他所伤的谢檀昭。
一念剑感应到剑主心境的起伏,发出了微微剑鸣声。
-
昭昭看着自己胸[kou]多出来的血窟窿,有些一头雾水。
怎么莫名其妙,就中了一剑?
好在这血窟窿伤的是她的魂魄,只是会让她魂魄变得虚弱,要是戳到的真身,按这个位置来说,她恐怕已经死了。
只不过,伴随着这莫名其妙的血窟窿,她也终于从那淬毒的美丽梦境中醒了过来。
师岚烟根本就是骗人的!
什么无非就是童年[yin]影心中不甘,把破心劫说得像破纸窗户一样容易,真正置身其中,她根本意识不到这一切都是假的,差一点就要失去自我意识了!
后怕地拍了拍自己虚弱的魂魄,昭昭昂起头看着周遭变换的天地,不知这又是什么新花样。
纷乱的画面,最终停在了昆吾仙境的三十三宫前。
霜寒九天,雪满昆吾,断崖边,几名小小的孩童正在雪中练剑。
昭昭一愣,落在了最中间的那个孩子身上。
这孩子……眉目生得有些眼[shu]。
像那个人。
“钟离甲、钟离丙,你们二人明[ri]不必再来。”
两个孩子脸颊被冻得通红,闻言停下了动作,一双双黑漆漆的眼瞬间灰败无光。
“钟离壬。”
那个生得与谢兰殊眉目相似的小男孩恍若未闻,仍挥舞着那一把比他人还要高的长剑,以远超一个孩童的灵巧身形,舞出了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法。
他衣衫褴褛,赤足披发,不说话时与乞丐无异。
可一握住剑,便仿佛神之子一般,一招一式似有神明在冥冥之中指点于他,那样的天赋,简直不像是人类可以拥有的。
昆吾的掌门率领六名长老齐聚断崖边。
掌门走向他。
“壬,可以停下了。”
一身圣洁之气的小男孩挥到了这套剑法的最后一式,这才收剑。
他抬起头,略显脏污的一张脸没什么表情,冰凉凉的雪落在他长睫上,他连眼也未眨一下。
“从今以后,你便是下一任的天枢君,是昆吾仙境的主人。”
掌门取来一把剑,递给他。
“把你手里那把丢掉吧,此后,这把一念剑便是你的佩剑。”
小男孩冷若琉璃的眼眸转了转,落在那银白如雪的剑上。
“天枢君,需要做什么?”
身后的长老们七嘴八舌:
“当然是壮大昆吾,成为修界第一宗!”
“杀退那些欺我昆吾之人,让那些宗门将侵占的洞天福地双手归还于我昆吾!”
“飞升成仙,扬我昆吾威名!”
掌门却笑了笑,道:
“天枢君,只是一个称呼,昆吾仙境主人的称呼,而你要做什么,能做什么,皆在你的一念之间。”
小男孩低下头,看着手里那把一念剑。
“一念,昆吾兴盛,一念,昆吾衰亡,兴盛还是衰亡,这是你一生要思索的事。”
“不需要思索。”
他抬起头,眼中已有几分未来的道君模样。
“我会带领昆吾仙境,成为修界第一宗门。”
昭昭看着眼前情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这是天枢道君的记忆,是本该困住他的东西。
但她为何会看见天枢道君的过往,难道他现在也在这里?在同一颗柳树之中?
昭昭想找出去的办法,但她在这其中只是虚幻的影子,无法以意志来左右眼前幻梦的走向。
记忆在不断向前。
天枢道君活了千年,昭昭知道,如果无人来救她,她大约要在其中待很久,但至少在记忆走到最终之前,她暂无[xing]命之忧。
昭昭干脆坐了下来,当做看话本般观赏师岚烟心目中辉煌无比的天枢道君。
然而,昭昭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如果是个话本,那一定是个相当枯燥的、且毫无卖相的话本。
——他的生命里,除了练剑,似乎再没有第二件事。
从剑修最初的朝闻道境界,到开始初露锋芒的太初道,再到横扫修界大宗掌门的妙本道,最后境界至玄同道时,天枢道君在修界已再无敌手。
而在千年的记忆中,除了每一次修为的突破,其余红尘中事,于他而言都如浮光掠影,水过无痕。
昭昭就这样围观了他刻苦修炼的一千年。
因为太过无聊,她甚至还幻化了一根树枝,模仿着他的一招一式。
有时独自练剑时,他还会自言自语。
“速度太快,失了准头,下次不可再犯。”
昭昭学得手忙脚乱,连速度也没有,更别提准头。
但多学几遍,他进一丈,她不贪心,只进一寸,竟也学到了几分皮毛。
得好好将他的剑招记住,[ri]后若能活着回到云麓仙府,便可为曜灵开蒙,不至于耽误她的道途。
离恨天四季更迭,冬去[chun]来,夏去秋至。
一年又一年。
终于,昭昭见到了她[shu]悉的场景。
与鬼界血战百[ri],斩杀鬼蜮尊主,在[jiao]界处划线树碑,千年内不得来犯。
天枢道君孤身入鬼蜮拿到新任尊主签下的降书,已是强弩之末,他算到自己大劫将至,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遣乌鸦将降书送回昆吾。
而后,在一场仿佛天神降下的雷雨中,他的记忆被清空,修为被收回。
仿佛孤魂野鬼一般,游[dang]在人世间。
最后,倒在了云梦泽的大雪之中。
细雪落在伞面上,发出簌簌声响,天寒地冻,呵气成雾,和之前那些浮光掠影中的过往不同,这里清晰真实得几乎让昭昭有些恍惚。
并且。
她低下头,抬手看了看自己身上这身[shu]悉的冬装。
她有了实体,不再是这场幻梦的旁观者了。
“小姐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昭昭抬眸望去。
银装素裹的天地中,一个身影倒在雪地里,鲜血涔涔浸入雪堆,艳如梅花。
撑着伞的昭昭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
雪地里,原本该昏迷不醒的青年指尖动了动。
是刚刚从昭昭的幻梦里跨越而来的天枢道君。
幻梦中的痛觉清晰无比,他用尽全力,只能转了转眼珠,望向不远处那株梅树下,撑伞而立的碧衣少女。
冰天雪地中,她像是唯一的[chun]景。
“好像是有什么人。”
昭昭对上那双冷若琉璃的眼眸,很轻地说了一句。
“不过,还是不要随便捡路上的男人,阿楹,我们回家吧。”
昭昭摸了摸自己魂魄上的血窟窿。
如果能重来一次,她再也,不会救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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