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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饿鬼生·其壹 马喽的命也是命


阿禄师拖着斩妖剑,一步一步走到了镇子的另一边。

  剑身上的血淅淅沥沥地滴落下来,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红线。

  这里的镇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他是在做施展某种特殊的法术,兴冲冲地围了上来。

  有个男人奋力拨开人群,他正好有件麻烦事想求阿禄师帮忙。

  “大师,我老婆上个月又堕了一个女胎,搞得我最近总觉得家里不干净,能否劳驾您上门帮我看看,是不是真有东西作祟……”

  话音未落,阿禄师抬起手,当胸就是一剑。

  “噗嗤!”

  血雾喷洒,染红了道路两边的神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人群里炸开惊恐[yu]绝的尖叫,他们就像一群被秃鹫袭击的惊鸟,拥挤着,哭喊着,跌跌撞撞地四散奔逃。

  文叔佝偻着身子,混迹在人堆里,死命咬着胳膊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此时此刻,他情愿自己变成一团屎壳郎滚的粪球,也不要让阿禄师发现他。

  刚才,阿禄师跟[yin]魂不散的恶鬼一样,不紧不慢地跟了他一路。他跑啊跑,却怎么都甩不掉。

  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莫过于原本最信任最依赖的人,摇身一变成为灭你满门还要索你[xing]命的刽子手。这种巨大的落差,没有一个人能受得了。

  文叔咧着嘴巴,边嚎边跑,混合着香灰的风直往嘴里灌。他已经跑得半条命快没了,但他还得继续跑。

  透过刺痛的模糊泪眼,他看见前面走来了一支神轿队伍。

  原来是碧海龙王在巡境。

  碧海龙王也是痋南地区的广受供奉的神祇。

  传说祂大义灭亲,斩杀自己亲生的龙女公主,剖出她的龙珠,赠予皇帝平定风[lang],让商船和渔船得以平稳航行。其果敢无私的行径,令人们敬佩称颂至今。

  而那个跟在神轿一旁的法师,大家都尊称他为龙爷,也是个神通不逊阿禄师的厉害人物。

  文叔一见到龙爷,顿时如见救星,“嗷”的一嗓子就生扑了上去。

  他涕泪横流,颠三倒四地跟龙爷哭诉了一通。龙爷往地上重重一顿画杆方天戟,粗声豪迈地安慰他,让他不要害怕,自己一定会想方设法保住他的[xing]命。

  文叔哭得泣不成声,抱着龙爷磕头如捣蒜。

  “你跟我走,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龙爷道。

  “好、好好……我都听您的!”

  文叔亦步亦趋,紧紧跟随碧海龙王的神轿队伍,生怕落下一步。

  一路上,繁弦急管琮琮漱着涟漪,明明是庄严喜庆的巡神之乐,可文叔听在耳中,一颗心却在腔子里越颠越慌。

  刚开始他还以为是幻听,但渐渐的,那乐声变得越来越扭曲,忽高忽低,忽而平缓忽而急促,一下子吊得高急尖锐,一下子又低沉得像哀鸣。

  人间最平常的乐器,怎么可能演奏出如此[yin]森邪恶的声音?

  文叔抹了一把冷汗。他忽然注意到,碧海龙王的神轿轿帘,是紧紧闭着的。就连有风吹过时,都无法将它掀动分毫。

  游神赛会上可从来没有拉上轿帘隐藏神像的风俗,龙爷这么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法师更不可能犯下如此明显的失误。

  那……会是什么原因呢?

  藏在神轿里的真的是碧海龙王吗?

  文叔强忍窒息,抬起手,颤抖着伸向轿帘。

  “你在做什么?”

  手腕被龙爷一把握住。

  文叔打了个寒战,“没、没什么。”

  龙爷笑了一下,“别做多余的事情,惹那位大人生气,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文叔连连点头,“是、是……”

  “啪嗒。”

  有东西从他手腕上滴落下来。

  一团透明的鼻涕样的黏[ye],还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文叔一阵恶心,往衣服上胡乱抹掉。

  等等……这是龙爷蹭到他手上的吗?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一大团半透明的黏[ye]正从龙爷衣摆底下缓缓滑出,打湿了那身锦绣辉煌的衮龙之袍。

  他稍微低下头,就有一股浓烈的异味直冲鼻端。

  像极了菜市场里臭鱼烂虾的味道。

  龙爷停下脚步,回过头,“你怎么了?”

  文叔的腿肚子和牙齿一起打颤。

  他怎么会现在才发现,龙爷的眼睛根本不像大活人的眼睛,倒像是一副躺在案板上的死鱼的眼睛!

  眼底灰白一片,瞳仁缩得很小,僵黑的一粒填在中间。

  龙爷一步步朝他[bi]近,“到底怎么了?你在害怕什么?还是你看到了什么?”

  “没有……什么都没……!我什么都没看见!”

  文叔胡言乱语地大叫,扭身就跑,不要命地跑。

  他跑,跑,跑!不看路,不看人,只要能跑出一条生路。

  地上是厚厚的爆竹皮,鲜红鲜红的一层,像血。

  血河在他脚下蔓延,一座座神轿仿佛就漂流在滔滔血河之上。

  鲜艳得快要烂开来的[se]彩,扭曲蠕动的线条,变幻不定的形状,这些莫可名状的物体,还是神圣庄严的神轿吗?

  那些狰狞怪异、高耸入云的骇人怪物,还是人们信奉崇拜的神祇吗?

  文叔大[kou]大[kou]地喘着气,他的嘴巴咧得很大,看上去像是在笑,可眼睛里又不断地流着泪。

  此刻,他那卑鄙又猥琐的灵魂,正在躯壳里痉挛[chou]搐,忍受着千刀万剐的酷刑。

  现在的福临镇,已然被空前剧烈的灵压所笼罩。

  无比强大又无比邪恶的灵压。

  在那些[yin]庙都被毁坏之后,已经再没有能与这股力量的主人相抗衡的存在了。

  其实,不止是文叔,几乎每一个镇民的[jing]神都在遭受前所未有的冲击。

  就像一旦把浅水鱼扔进深海,它就会因水压暴增而被活活压死。要不了多久,以福临镇为中心的整个痋南地区的人们,都将面临[jing]神失常的危险。

  这片土地,就是一个大型[jing]神病院。

  文叔踉踉跄跄地冲进一座庙宇。

  他被木门槛绊了一下,整个人重重摔在青石地面上,喷出一大[kou]血。

  灵压对他灵魂的侵蚀,正逐渐转移到五脏六腑。

  但他恍然不觉疼痛,摇摇晃晃地爬到蒲团上,一下一下,对着神龛重重磕头。

  直到此刻,他还奢求有神祇可以拯救他。

  他不想死……不想死啊!他为了活下去,连自己老婆都牺牲了,他怎么可以死啊!

  “咚!咚!咚!”

  他的前额重重敲在坚硬的砖石地面上,破了皮,烂了[rou],洇开一团深红的血迹。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那些威严的神像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

  “求求……救救我……一定要救救我……这么多年了,我没断过一天香火,捐出去的善款也不知道有多少了……你们一定要救我……求求你们救救我……”

  耳中好像传来些微的动静。

  文叔激动地抬起血[rou]模糊的脸。

  他看见,那些堂哉皇哉的神像,齐刷刷背过了身去。

  他被抛弃了。

  或者说,神祇们背弃了这片土地,也背弃了所有的信徒。

  文叔的身体慢慢软倒下来,他嘴里发出似笑非笑的哭声,身体怕冷似地[chou]搐着,慢慢地动也不动了。

  连神都不管他了,他还挣扎些什么呢?

  不多时,龙爷带着人找进来了,笑呵呵地指挥一众弟子把他捆了起来。

  龙爷身上的诡异变化似乎更加严重了,不断有大团大团的腥臭黏[ye]从衣袍底下渗漏出来。

  他手上的皮肤也变成了半透明的质地,黏湿绵软,滑腻冰凉,令人联想到深海鱼类。

  但文叔已经不害怕了。

  他彻底丧失了作为人类的知[xing],沦为了一只低等动物。

  他被龙爷一行人绑在神轿后面,一路拖行着带去了悬崖边上。

  海涛怒号,声如山摧。

  悲风长啸,令人生噤。

  赤[ri]惨淡,天幕无光。

  这里,正是当初举行送[rou]粽的最终之地。也就是在这里,文叔恶毒而喜悦地诅咒着徐小雨,希望她被打得魂飞魄散,永生不得超生。

  “看,又来一支神轿队伍。”

  温衍和江暮漓牵着手,站在远处观望着这一切。

  裹挟着深海[yin]冷气息的海风,肆意席卷整座悬崖,但他们却像站在无风的地方,连发丝都无一丝纷乱。

  不知是地势的关系,还是根本没有靠近他们的胆量。

  “差不多都到齐了吧?”江暮漓道。

  至此,福临镇所有的乩童已全部聚集在这里。他们堆起了一座高高的柴堆,龙爷提起被捆成大闸蟹的文叔,大力一甩,直接扔了上去。

  阿禄师点了火折子,火星蔓延,柴堆“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

  江暮漓见温衍表情微微出神,便问道:“你想救他吗?”

  温衍摇摇头。

  若他这样的人都能被拯救,那徐小雨、黄绣姑这样的人,凭什么得不到救赎?

  若他这样的人都能引来怜悯,那徐小雨、黄绣姑这样的人,凭什么终其一生都没有获得过丝毫温暖?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们只是普通人。”

  温衍注视着被火焰吞没的柴堆,赤红的火光在他苍白如瓷的脸颊上,涂抹出一层淡淡的釉彩,既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圣洁,又显得极致淡漠。

  “神祇的乩童们都无能为力,我们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江暮漓微笑颔首。

  “凡因皆有果,造业必有报,现在正是因缘成[shu]之时。”

  十三班痋南大锣鼓奏响喜乐,旋律昂扬,热情洋溢,铿锵有力,渲染出一片欢天喜地的氛围。

  火舌[tian]舐着文叔的身躯,虽然丧失了人的知[xing],但基本的痛觉还是有的。他发出“嗬嗬”的野兽般的惨叫,死命挣扎,但渐渐的也没声音了。

  透过被火焰高温扭曲的空气,他看见阿禄师和龙爷他们齐齐屈身下跪,对着大海虔诚叩拜。

  这是他最后的意识。

  烧得漆黑的柴堆明明灭灭,吐着火星子,轰然倒塌。文叔那具血[rou]模糊的焦黑尸体摔砸在地上,焦屑四散飞溅。

  这个生前猥琐油滑的老头,死后也是一副可笑又可怜的形状。

  肌[rou]遇高热会凝固收缩,他的尸体在炭化后,四肢关节呈现出怪异的屈曲状,活像一只打架打得正起劲的猴子。

  江暮漓忍俊不禁,“真滑稽,我想到了最近网上很流行的猴子表情包,什么马喽的命也是命。”

  虽然很地狱,但温衍也忍不住笑了。

  文叔的焦尸被抬起来,扔下了悬崖。

  有那么一瞬间,温衍仿佛看见那具焦尸又动弹了起来。它的肚子膨胀变大,脖子细瘦如绣针,而那颗被烧得皱缩的头颅,却胀大如麦斗。

  它……变成了个什么东西?

  没等温衍再看清楚一点,这具异变的怪尸就坠入了咆哮翻涌的[lang]涛之中。

  天幕开始变红。

  不是那种充满热量与生命力的红,是殡仪馆里打在死人腮帮子上的红。

  毫无血[se]的、死气沉沉的硕大巨[ri],正以看似缓慢实则迅疾的速度迫近,逐渐填满整片天空。

  然后,那轮本就摇摇[yu]坠的惨淡红[ri]似是再也支撑不住,像一颗低悬枝头的腐烂苹果,朝地平线直直落下,又被蕴藏在汹涌[chao]汐中的庞大引力,生生拖拽进了无垠汪洋。

  太阳熄灭了。

  万物陷入濒死的昏暗。

  那群直挺挺跪着的乩童,忽然像犯了什么古怪的癔症,浑身战栗,[kou]吐白沫,胡言乱语。

  就在刚才,他们将一个肮脏丑恶到极点的灵魂,作为贽献奉献给了他们的新主。

  新主很满意,决定赐予这群痴愚蒙昧的人类一点奖赏,让那一颗颗[rou]瘤似的无知头脑,可以暂时看清这个世界的本质。

  所有神轿的轿帘飘然豁开,一尊尊神像僵硬地走了出来,对着那片邪恶涌动的大海卑躬屈膝,顶礼膜拜。

  祂们的身躯本是泥塑木雕的偶人,是人类满怀虔诚信仰雕琢成的造物。

  但是,在邪恶灵压的滂沛肆虐之下,祂们丧失了神的姿态。

  被污染了,被扭曲了,被篡改了,被亵渎了。

  曾经阳刚豪伟、峥嵘轩峻的一众神祇,曾经漠视女人的苦难、安享香火供奉的诸位正神,祂们变了。

  变得丑陋不堪、难以名状。

  变得卑微弱小、婢膝奴颜。

  在压倒[xing]的力量面前,祂们不再是神,是蚂蚁,是[cao]芥,是微尘,是可以被侮辱和损害的,亦是可以被随意践踏和抛弃的。

  [lang]头越来越急猛,海啸隆隆,犹如万鬼齐鸣。

  白[lang]翻滚,那一[lang]高过一[lang]的[bo]涛向悬崖飞驰而来,逐渐拉长,变粗,横贯海面,仿佛掏空了整片海洋,震撼天地。

  长眠于海渊最深处的怪物,终于迎来了真正的苏醒。

  属于它的嗜血狂宴,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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