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绘·其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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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衍呆住了。
既然无罪,为什么祂还要被打入阿鼻地狱?阿傍罗刹不是说把所有的酷刑加在一起都不足以抵消祂的罪业吗?
“汝自身虽未造下罪业,但汝为……”平等王顿了顿,仿佛不知该如何称呼,所以只能含混过去,“背负了所有罪业。”
“万法皆空,因果不虚,业力自承。故,汝等缔造出的因果业报,将尽数由汝承担。”
平等王的话语,温衍没能完全听懂,只能推断出大概意思。
那就是,古蝶异神虽然没造啥孽,但出于某种原因,祂把本不该由祂背负的罪业,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所以只能被打进阿鼻地狱受苦。
说实话,温衍挺惊讶的。他一直觉得这家伙坏得很,又会图谋算计,又擅巧言强辩,没想到竟然也有这么傻的时候。
面对平等王的判决,古蝶异神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不停地发出伤心的呜咽。
那些狱卒扛起数百根用来束缚祂的铁链,嬉笑怒骂着把祂带去服刑。
一路上,它们变着法儿地折磨祂,用烧红的铁钎刺祂的眼睛,把熔化的铁汁浇在祂的翅膀上。
它们想听祂像其他罪人一样哀嚎求饶,可祂始终没有,仿佛根本不把这一切当回事。
虽然温衍不想承认,但还是不由自主为祂揪心。
他不知道祂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祂的眼睛里有那么多的哀痛,痛到连阿鼻地狱的酷刑都麻木无感。
温衍就这么看着祂被带去了阿鼻大城里的十六个小地狱,敲骨灼身,[chou]筋擂骨,鸦食心肝,沸汤淋身……
将诸般酷刑一一受尽。
从始至终,祂都没有半点反应。
祂只是沉浸在悲伤里。
见祂对所有酷刑都无动于衷,受典狱官就把这件事禀报给了平等王。不一会儿,平等王就下达了一条旨意,这条旨意把那些凶狠残忍的狱卒都吓呆了。
祂要被押送去一个叫万鬼渊的地方。
温衍从来没在任何典籍里,看到过有关这个地方只字片语的描述。
不过,根据狱卒们的反应,不难想象这万鬼渊应是阿鼻大城里穷极恐怖之所在。
可奇怪的是,温衍却并未看见有一个罪人在受刑。
那里万籁俱寂,甚至没有任何刑具和行刑者,只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漆黑巨坑,像一块烂透了的毒疮,静静卧在焦黑的土地上。
温衍忽然一阵恶寒。难道整座阿鼻大城,竟没有一个罪人犯下的罪业,重到足以来这儿受罚吗?
狱卒们把古蝶异神扔进了万鬼渊,没有一秒停留,逃也似地飞跑离开了。
祂顷刻间就被吞噬了。
温衍这时才看清,原来万鬼渊并非一座无底深渊。之所以黑洞洞的望不到头,是因为里面寄宿着难以计数的恶鬼幽魂。
它们就像一簇簇漆黑火焰,比无星无月的子夜更黑暗,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绞缠在一起,挣扎着,蠕动着,发出凄惨绝[lun]的尖叫。
人类惧怕死亡,地狱众生虽没有死亡的概念,却也会迎来终结。而万鬼渊,即是它们的“坟茔”。
罪人们的刑期是为无限,但它们的魂魄却无法在漫长的酷刑中熬过永恒的时间,一定会在某一时刻,千年、万年、十万年、百万年,终被折磨至崩溃消亡。
但很可惜,这并不意味着解脱,罪人们背负的业力不会消失。
业力和受刑时滋生的恐惧、痛楚、绝望,会在它们魂消魄散之后保留下来,化生成万鬼渊中这些极黑的恶鬼幽魂。
它们是死亡的死亡,业力的凝聚。即使是天神道高贵的神明,只要掉进了万鬼渊,也会被它们污染腐蚀,同化成它们的一部分。
祂终于痛苦地惨叫了起来。
恶鬼幽魂们伸出狰狞扭曲的利爪,将祂一点点拖进深渊。
祂拼命扑打翅膀试图逃离,但在无间地狱那近乎永恒的折磨中,祂的翅膀被烈火烧灼,被寒冰冻伤,被刀劈斧斫,早就已经伤横累累,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
那样的翅膀,就算经历了无数酷刑,依旧十分美丽,每一粒鳞片都在闪闪发光。
温衍觉得很像星星,只有星星才有那么清澈柔和的光辉。每一颗都亮晶晶的,漂漂亮亮地装点在祂的翅膀上。
在暗无天[ri]的地狱,这些星星是唯一的光亮,就连毫无意识的恶鬼幽魂都本能地被吸引。
它们仿佛见到了永恒拷问中唯一的救赎之光,争先恐后地抢夺了起来。
一颗又一颗星星从祂的翅膀上被硬生生撕扯了下来。
祂的星星被抢走了,祂保护不了祂的星星,只能嘶哑绝望地哭嚎。
温衍听不懂祂的语言,但温衍就是知道,这些星星是祂的宝贝。
祂在苦苦哀求,不要抢走祂的星星啊,拼命想把星星都抢回来,可祂还是连一颗星星都没能留住。
祂失去了所有的星星。
祂的翅膀被毁坏殆尽。
曾经,祂的翅膀光辉灿烂、瑰奇眩丽,无数星辰在上面辉闪[jiao]映,铺展开来可以见到最美丽的烂漫星云。
温衍没见过祂振翅高飞的模样,但可以想象那样的画面,一定是无与[lun]比的惊艳。
可如今,那三对翅膀变得百孔千疮,露出细密排列的苍白骨架,上面挂着丝丝缕缕的血[rou]。
一群恶鬼幽魂趴在祂的翅膀上,兀自津津有味地啃食啮咬。
祂没有犯下任何罪业,却永远失去了祂的翅膀。
祂再也不能飞翔了。
没有翅膀的蝴蝶跟蝼蚁有什么区别,卑贱、丑陋、低微,可怜到了尘土里。
明知道这是古蝶异神的过去,并不是现在正发生的,但眼睁睁地看着世间最美的生物就这么被毁灭,温衍还是心痛到无法呼吸。
他想帮帮祂,不管怎么样都好,他想让祂能再次飞起来,逃离这个充满血泪的地狱。
但他什么都做不到,他只是一个平凡又平庸的人类,渺小得什么都不是。
温衍很苦恼,拼命思考,却越想越无力。
伤怒之意如浓雾漫涌,他的意识飘飞游[dang],像断了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只能任凭风把它带去想到达的地方。
现在,他的灵感攀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即使没在做梦,都能与另一个维度的祂[jiao]流接触。
甚至,连时间的壁障都能跨越。
***
祂左边的眼睛已经彻底瞎掉了,右边的眼睛也在业力的腐蚀之下也近乎失明。
祂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即便看得见又怎么样呢?
这里除了黑暗只有黑暗,没有烂漫星河,没有璀璨星辰,也没有祂的爱人。
翅膀上的星星也都没有了。
这些星星,都是祂的爱人,一颗一颗亲手为祂装点上去的。
诞生之初的祂丑兮兮的,翅膀皱皱巴巴,一点儿也不好看。祂知道祂的爱人喜欢美丽耀眼、闪闪发光的事物,很担心对方会嫌弃自己。
于是,祂努力撑开翅膀,练习飞行。没多久后,祂就变得很漂亮了。
祂的爱人把珍藏的星星们拿出来,为祂[jing]心挑选最漂亮的星星,用这些星星做祂翅膀上的鳞片。每放上去一颗,都伴随着一句低喃爱意。
什么都没有了。
祂失去了祂的爱人,也失去了祂的爱人给予祂的爱。
祂将在这里腐朽,直到永远。
在即将沉入万鬼渊之底的时候,祂忽然感知到了某种不属于这里的存在。
虽然微弱、遥远、一闪而逝,但还是犹如一束强光,照亮了祂被业力污染侵蚀的魂魄。
祂听见了祂的爱人的声音。
祂的爱人在未来呼唤祂,希望祂再一次飞起来,又高又远地飞起来,离开这个苦难无间的地狱。
祂是应祂爱人的愿望而诞生的,所以,只要是祂爱人的愿望,祂都必须去实现。
这次也不例外。
祂要终结无间,祂要飞离这里,祂要去见祂的挚爱。
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祂都一定要让自己生出新的翅膀。
万鬼渊像风暴席卷时的大海,呼啸着翻涌沸腾,汩汩流淌向祂那三对只剩骨架的残翼。
祂在疯狂吞噬整座万鬼渊,以业力重塑血[rou],以恶鬼再造鳞片。
万鬼渊中受难的恶鬼冤魂们所背负的业力是为无限,这也就意味着祂以濒死之躯,承受了无穷无尽的业力,以及业力侵蚀造成的痛楚。
这种痛苦无法形容,就算把祂之前遭受过的所有酷刑统统加起来,都远不及这种痛苦的万分之一。
祂的灵魂,连同存在本身,都在逐渐被污染。
祂堕落成了最恐怖丑陋的姿态,以前那只美丽圣洁的生物,跟祂再没有半点关系了。
万鬼渊中万鬼咆哮,一只怪物舒展开翅膀,像飞跃海面的巨鲸,疾驰着冲向高空,带起千层翻涌狂啸的业力巨[lang]。
这场巨变惊天动地,整座阿鼻大城剧烈震动。
受典狱官带领一大群狱卒冲了过来,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被祂横扫过来的一条足肢给拍成了一摊模糊的血[rou]。
祂振翅凌空,冲破地狱。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有的无限都成了有限。
原本深度无间的阿鼻大城,也成了可笑得不值一提的土堆。随着祂疾掠而过的飞行轨迹,轰隆隆地如山崩地陷般坍塌。
俯仰之间,祂就轻而易举地摧毁了大半座阿鼻大城。
祂降临在人间,凡祂翼然高飞之处,[ri]月无光,天地俱黑。
祂要启程去找祂的爱人了。
祂的爱人就在未来等祂!
***
汗水混合眼泪,一颗一颗从温衍脸颊滚落,洇湿了鲜红的喜服。
他仅仅旁观了古蝶异神的过去,看着祂如何在无间地狱忍受着近乎永恒的酷刑,又见证祂如何以业力污染自身为代价,重新获得自由高飞的能力。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情绪。
可能他真的是一个痴愚盲目的凡人,非但没有意识到祂极度可怕的本质,还傻乎乎地同情心泛滥。
只是,当看到祂又能飞起来的那一刻,他真的很高兴。
“咚!”
喜轿顶部忽然传来沉重的砸击声。
温衍一下子清醒过来,外面还有两只拘魂使者等着带自己下地狱!
阿鼻大城修好了?
啧,效率还挺高。
“人类,就在刚才,你犯下了重罪。”阿傍罗刹的声音听上去比之前还要深沉可怕。
温衍惘然不解,自己又怎么了?
他不知道,现在喜轿之外,已经不止有两只拘魂的阿傍罗刹了。
黄粱山的上空,空旷无人的莽莽群峰之间,黑雾翻滚,诡气滔天。一队队忽隐忽现的战兵,明明灭灭,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前行。
[yin]兵过境,捉拿重犯。
凌厉的[yin]煞之气汇聚,自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压迫得整座喜轿“嘎吱嘎吱”作响。
那些抬轿的白纸蝶躁动不安,窸窸窣窣地拍打翅膀,在外面围起一道屏障,想要保护他不受伤害。
可是,十万[yin]兵的威压实在太强大了,尽管白纸蝶们一[bo]接着一[bo],奋不顾身地扑涌上去,还是被[yin]煞之气迅速腐蚀,凋零成满地纸屑。
喜轿四壁已经出现了裂纹。
温衍即将为他干扰因果的行为付出代价。
本该于万鬼渊中魂消魄殒的古蝶异神,却因他传递过去的一缕微弱念头而重新燃起希望,不惜以堕落为代价化身邪物。
哪怕他是无意识的,哪怕他根本没察觉自己做了什么,因果也因他而改变。
因必果,果必因。倒因为果,倒果为因。
他也是一只飞进莫比乌斯环的蝴蝶,既当局者迷、困囿其中不得脱出,又在不自觉地挥舞羽翼时,掀起巨大的风暴。
“砰——!”
一声巨响。
这顶唯一能庇护温衍的喜轿,终于彻底崩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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