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第3章】拂雪道君 他所铭记的一切(……
明尘上仙记得过去的所有,那些被历史湮没的,被邪道抹除的,本不该被世人所遗忘的。
“只要不被遗忘,就仍然存在着。”
在宋从心的前世,这或许只是一句无可奈何之下用来自我安慰的欺人之语。但在此世,谢秀衣已经向宋从心证明了这是再真实不过的天道至理只要世人并未忘记宣白凤之名,这个名字便会与咸临国运以及无数人的命运相系。而也正是因为谢秀衣成为了紧系宣白凤的绳索,苦刹之地中的宣白凤才能抓住那一线渺茫的生机,以万民天佑之术护持自己与十万大军的灵魂不散,最终得以离开苦刹,重入轮回。
志不为篡,实不可改,铭记可以让许多事情留存本质而不被外力所扭曲。
此世万千生灵的命魂皆如溯流漂泊的浮苔,唯有被人铭记,祂们才能像植物一样根植于这片大地。而与之相对的,神州大陆也会因为这些根生其上的灵魂而越发坚固稳定。当外道无法动摇神州根基之时,祂们祈求的神便也越无法降临于这片大地。
明尘上仙记得所有的一切,就像一块被铭刻了历史与文明的碑石。
而后,在一个天光正好的晴日,他将自己铭记的一切细细地说予后人听。
阿黎原名为“高黎”,他和如今的宋从心一样,都曾经是内门中备受同门尊崇的天之骄子。
高黎修行重剑之道,曽孤身一人闯入纯钧上人引以为傲的七十二王剑大阵,于剑阵中得到无极道门镇派至宝万重山的认可,获封“王剑剑主”。高黎此人性情爽朗,为人坦率,在同辈弟子中颇得人心。纯钧上人曾有意收其为亲传,但这份师徒之缘尚未来得及缔结,便发生了五毂国的劫难。
“高黎残废了一腿,道心因错杀无辜而崩溃破碎。他的神魂并未遭受污浊,但他不愿随为师回宗,而是选择留在了苦刹,担负起建城与抵御灾劫的职责。他曾说自己将站在最接近灾难的地方,为逝去之人守墓,为幸存之人醒钟。以此作为赎罪,平复心中愧悔。”
明尘上仙为宋从心此行中的所见所闻做出解释,他平日里鲜少说这么多话,但那些被他所铭记的人的一生,又岂是寥寥数语便能概括的
和光,原名“柳青平”,明尘上仙曾在宋从心准备起身前往咸临时提过此名。他原是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为人宽和,行奉中庸。五毂国事件之后,和光失去了形影,险些被因天谴夭亡。很长一段时间中,柳青平一直如同幽灵一般在苦刹之地徘徊,人们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说话,而他的名字也和曾经的桐冠城一样被尘世所抹杀。
直到明尘上仙立下天道誓约并将那满城百姓从外道的手中夺回之时,柳青平才终于重新被高黎等人记起。他曾随明尘上仙回返人世,但在得知自己的名姓已经彻底被世俗所抹灭之后,他选择舍弃自己的旧名,以“和光”寓意自己与尘埃同在的无形之躯,继续为无极道门效命。
“衔蝉,原名为谢婵,内门年纪最小也最调皮的孩子。她身法绝佳,善使细剑,一手精妙绝伦的游光潜影剑诀也曾在上清界留有名姓。五毂国灾劫之后,她堕化为魔物影魇,从此口不能言。但谢婵不甘心就此沉寂,所以她选择与为师签订了使役契约。”
宋从心听罢,不由得愣怔了一瞬“所以师尊也有进入苦刹之法,高黎师兄才会身在苦刹,也仍旧知晓我的名字”
苦刹与尘世之间显然是有一道可以流通信息的渠道的,否则高黎等人也不会知道宋从心的存在。
“嗯。为师的使役可藉由为师而穿行两界,因为为师曾斩断祂的一根树枝。”明尘上仙语气平静地阐述着,“但即便如此,穿行两界依旧是极其危险之事,衔蝉是仗由自己的能力而如此作为。除衔蝉以外,其他人无法频繁出入两界,衔蝉也难以带人离开苦刹。再加上为师自立下天道誓约之后便与无数人的命轨相系,一旦为师神魂有失,那些与为师相系之人也将遭劫。故而五百年前,为师开始隐世避居,不问世事。”
虽然早已有所猜测,但当这个猜想被明尘上仙亲口证实之时,宋从心还是感觉一口郁气堵在心口不上不下,说不出话来。
“当年折损于五毂国的远不止无极道门的弟子。”明尘上仙仿佛感知到宋从心跌宕起伏的情绪一般,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虽然大部分弟子都深明大义,但让这些已经饱受折磨的孩子因堕化之事而被自己的故乡永久驱逐,无论如何都太过残酷。因此,为师当年将部分愿意离开苦刹之地的人带离了苦刹,并与岁青宫主共同建立了暗门。”
“暗门”宋从心喃喃咀嚼着这个陌生的称谓,忽而间,她想起了当年九婴之灾时,明尘上仙曾说过的一句话。
于黑暗中匍匐前行之人。
明尘上仙将过往之事娓娓道来,原来在无极道门之中,除内门弟子以外,还有另外独属一派的暗门弟子,他们便是当年五毂国灾劫后的生还者。暗门弟子不能被世人知晓名姓,他们一派是以高黎为首的苦刹守墓人,一派是以衔蝉为首的暗门醒钟者。守墓人负责观测“祂”的异动,醒钟者则负责暗处的调查清剿,杜绝外道对上清界的渗透。
明尘上仙作为暗门弟子的基石庇佑他们神魂不堕,岁青宫主则在其中中担任了领司一责。五百年前五毂国旧事终究是一个不能轻易提起的秘密,苦刹之地的存在也是越少人知道便越是安全。而即便暗门弟子都曾是道门的天骄,但到底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了。
无论是明尘上仙还是折柳道人,在接纳他们的同时都承担着“包庇魔物”的巨大风险。
“暗门的存在除为师与东华山岁青宫宫主以外,上清界再无他人知晓此事。因为知道的人越少,那些旧事才不会追上他们的脚步。”
宋从心突然想到了岁青宫主施予她的“山屏之佑”,以及那句“别被祂找上门来”的赠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为逝去之人守墓,为幸存之人醒钟这是暗门铭刻在骨子里的信念,因为站在暗处,所以才要为世人举灯。”
明尘上仙沉默了一瞬“但即便是为师,也有无论如何都救不了的人。”
“折柳发现苦刹时已经太晚了,纵使为师斩杀神身,祓除恶道,依旧有许多人落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绿图,清仪道人当年的亲传弟子,祈禳之道的大成者。这位若是能活到今日也应当是分宗掌门或是内门长老的师姐,她在神州陆沉之时抗争妖魔多年,终至灵力耗竭,伤重难治。道消身殒之际,绿图散去金丹期修士的气海,净化了永安被污浊的地脉。
五百年前,绿图的血肉化作光苔照亮一方,让其他幸存之人得以在地下造出栖息之所;五百年后,绿图留在高黎剑上的建木之种于苦刹之地生根发芽,将曾经的人间炼狱改造为如今的往世乐土。
不苦,五毂国灾劫中第一个因道心破损而堕魔的医修弟子,因为曾一心想做出能施予天下的不苦良药,故而其道号便为“不苦”。不苦天性良善,有悬壶济世之心,然而五百年前,她因为无力挽救受咒而亡的五毂国百姓。在亲眼看见自己怀抱的孩童化作一滩血水后崩溃入魔,她重伤了十数名同行的弟子,最终被高黎亲手处决。同时,她也是高黎道心破损以及诸多弟子于永安怒而拔剑的悲剧的导火线。
若浅,高黎的师弟,也即是苦刹之地中袭击宋从心、致使宋从心陨落红日的白面灵。若浅善使蛇影剑,他在当年的同辈弟子中天赋最高、剑道造诣最深。若不是他一心向剑,本心过于纯粹,当年的首席之位恐怕还有诸多争议。当年高黎率领众内门弟子前往五毂国援助人皇之时,于柳城遭遇截杀。若浅与其余数名弟子留下断后,之后便不知所踪,却不想竟是被外道制成了傀儡。
遥想当年,无极道门最为出众的三位天骄,“点翠天涯”的绿图,“隐天蔽日万重山”的高黎与“蛇影横秋”的若浅。如今却落得一死一残一不复,那三人并肩同行有说有笑的模样似乎还历历在目,但眨眼间,却只剩高黎孤身一人了。
明尘上仙语气平静地细数那些过往之事,巨细无靡的阐述,就仿佛一切都还鲜明如昨。
天道的心守誓约让他无法遗忘,那些过去的人便铭刻在明尘上仙的灵魂深处,变成他生命的厚度,衍化成了一本书。
他记住了神州大陆上的一切,如高山,如大地,如墓碑,如镇石。
但也正是因此,当所有人都在朝着未来前进之时,唯独他的时间被迫停止。
宋从心微微偏着头,听着师尊讲述那些过去的故事。似有若无的水光在她眼中打转,最终却是如涟漪般淡去,没能凝聚成泪珠。
师尊。如果世间的命轨遵照着天书书定的结局行进,那背负着一切、铭记着一切的您,究竟经历了什么
当年的外门大比,北荒山九婴灾变事件拉动了那场笼罩尘世的阴谋的帷幕。诸多外门弟子于幽州身死,各方势力与无极道门决裂,仙凡之间隔阂愈深。持剑长老为此引咎辞位,狼子野心之人登上权力之座,那个披着人皮的豺狼借由魔患之事替换或拔除纯钧上人的班底,软刀子割肉一般地凌迟着内门。他以天下大义之名,将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送往无间地狱,却以此为荣,标榜着自己的功勋。
在那个黑暗而又绝望的故事里,内门没有令沧海、梁修、鹤吟、白庆等人的名字;曾经的“内门第一人”湛玄也只是浅浅地提及了一笔,道他在某一次妖兽之乱中失去了下落;身为分宗少宗的应如是行事越发偏激,隐隐走向了魔道;顶梁柱般的长老们疲于操劳,长者对晚辈的珍视与信任却反过来被有心人所利用,最终破镜难圆,往昔不复
暗门高举的灯火在风中摇曳,那些与他共同踏上众生道的人半道崩阻。于是最终,那条绝不该孤独的长路也仅剩他一人独行了。
在那至黑至暗的时刻,已经被封入神像中的师尊,又是作何感想呢
当脏水泼在人神的身上,用的还是那般荒唐可笑的污名,他为何沉默缄语是不是因为,他已经对尘世感到失望了
或许他很清楚,到了那种境地,无论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他不会对自身的境遇感到悲喜,他将自己的时光停驻,是为了尘世能够继续前进,但世事不如人意,总是让人枉付。
宋从心持起茶杯抵在唇上,抿了一口微凉的茶水“师尊。”
“我在。”明尘上仙回首,偏头望着她。
天光拂照着明尘的侧脸,这个宛如坚城般的人神忽而便有了温暖的错觉。
宋从心伸手去抓师尊的手,明尘上仙也没有反抗,他只是依旧用那仿佛被天光化去的眼神,安静地注视着她。那在长者看来还很年少的弟子收拢双手,将他的手背抵在自己的额上。她阖眼,宛若祈祷。
“徒儿想为师尊种一处花海。”
我想拂却尘寰的积雪,让青山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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