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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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尚荣闭着双眼躺在地上,鼾声表明他睡得正香。
可他的身下湿了一滩,隐约还能看见些许秽物。恶臭正是从这滩东西上散发出来的。
两个丫头眼泪直往外冒,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有一个人颤着声儿说:“咱、咱们还是先请王婶子来?”
若让老太太见了大爷这样在她们屋内,还不知会怎样!
王婶子拧着眉过来,看见屋内也惊呆了。
她到底经的风浪多些,先厉声问了两个小丫头的话,见实是问不出什么,才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请老太太。”
不是她不忠心,放大爷在这里这样。只是若大爷忽然醒了,旁边只有她,大爷移怒到她身上,她可承受不起。
赖嬷嬷才要歇中觉,刚闭上眼睛,就被王婶子请起来。她怀着暗火到了后罩房,看到赖尚荣这般,更是先惊后怒:“荣儿怎么成了这般!”
两个小丫头都吓得跪下哭说不知道,王婶子忙小心劝:“老太太,还是先给大爷擦洗了,把大爷叫醒再说罢。大爷这样儿,也不好叫众人知道……”
赖嬷嬷心里已经隐约想到了一个人。
青梅丫头进府后,荣儿就放不下了。今早荣儿说是去上学,可青梅丫头要走,他……
“去把大爷的小厮叫来!”赖嬷嬷吩咐。
等小厮的功夫,赖嬷嬷几个轮流叫赖尚荣起来。可赖尚荣自睡得香甜,似是听不见人说话。若非他呼吸均匀,不似有大事,赖嬷嬷都要撑不住了。
赖尚荣的小厮慌张赶过来,见了氛围凝重,赖嬷嬷板着一张脸,就忙磕头。
赖嬷嬷喝问:“大爷上午在什么地方儿!怎么你们不跟着服侍!”
“老太太……小的们不知啊。”两个小厮先还嘴硬。
王婶子发狠,一人赏了几个嘴巴子,他们才哭道:“大爷说,那青梅被西府里要走,白可惜了儿的,所以趁她走之前,先,先收用一回,……小的们是以为大爷正……”
果然是青梅!
回忆起“青梅”拎着包袱出来的时候,眼圈儿似乎是有些红,神色也有些慌乱,赖嬷嬷撇下小厮,进了屋内,环视一圈,把目光钉在茶壶上。
两个小厮一人被灌下两杯茶,跪在原地等着。
半个时辰过去,他两个除了跪得腿疼之外,并无别的症状——既没睡着了不醒,也没腹泻,赖嬷嬷怒极的心情渐次平复了些许。
是了,青梅到赖家才两个多月,在人牙子手里二三年了,外头院子的人一个不认识,并没地方儿得药下给容儿,她也不是这个性子的人。
连彩雀她都低眉顺眼的,如何敢害荣儿?
赖嬷嬷让那两个小厮继续跪着,往屋内去看赖尚荣。
“怎么还没收拾好?”赖嬷嬷沉声问。
王婶子低头为难:“老太太,大爷泻个不停……”
说这两句话的功夫,又是一阵奇臭无比的味道伴着声音从赖尚荣身下出来。
“那就快去请个太医!”赖嬷嬷被熏得眼前一阵恍惚,幸得王婶子及时扶住才没摔着。
又是半个多时辰,太医终于到了。
赖尚荣一直止不住泻,赖嬷嬷和王婶子只得在他身下垫了布,随时更换。
太医一到,赖嬷嬷就禁不住抹泪:“烦供奉诊一诊,他这睡着不醒,又腹泻不停,究竟是因为什么?”
这屋子虽然开窗开门,可臭味萦绕不散。太医忍着诊了一回,道:“大爷这是连日劳累,身体虚耗,内里寒凉,脾胃失调,一齐发作出来,所以如此。在下开个止泻的药方儿,等大爷完了事煎服。再有注意少近女色,少吃酒,多加保养就是了。”
言下之意,就是赖尚荣酒色过度,内里亏空,正巧赶上肠胃不调才这样。
赖嬷嬷又问:“那不是中了什么的缘故?”
屋内熏得脑袋疼,太医只想赶紧看完了走人,便只道:“在下并未诊出什么。”
赖嬷嬷再把茶水茶叶给太医看,太医都说无事,她便只得看太医写了药方儿走了,命人先把药煎了候着。
等到天将傍晚,赖尚荣终于止了泻。
赖嬷嬷命小厮们又给他擦了几遍身,又在屋内熏香,才重新试着叫他。
赖尚荣醒了。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青梅”掉下眼泪。
此时一睁眼,天已经黑了,他身子光着,躺在丫头屋里,旁边只有赖嬷嬷、王婶子和小丫头小厮,就是没有青梅,屋内一股又香又臭的味儿。他脑袋发晕,身上发虚,不由又惊又怒:“这是怎么回事!”
赖嬷嬷把事告诉他,问:“荣儿,上午到底是怎么着?”
赖尚荣听完紫胀了一张脸,不答赖嬷嬷的话,只问:“那壶茶呢?”
“茶水查过了,都是好的。”赖嬷嬷说。
赖尚荣心内只觉得蹊跷,不肯信这话,又让请别的太医来。赖嬷嬷无法,只得答应他,方哄他先把药吃了。
不一时,又一个太医来,细诊了赖尚荣,也没诊出什么,说是赖尚荣体虚,也说了让他少近女色,多加保养等语。
赖尚荣气得发昏,可这回连赖嬷嬷都不肯再听他的请太医了。
祖孙两个闹着,王婶子劝着,就到了赖大赖二几人回家的时辰。
赖大听得这事,并不疑是“青梅”做的,只说:“你心思不正,被酒色耽误了身子,竟还把主意打到主子家的丫头身上,实在是不懂事!”
喝命:“来人,把他给我捆上!打!”
赖尚荣不服:“什么主子家的丫头,分明是咱家的丫头!”
“你还犟嘴!”赖大更添一重怒。
赖嬷嬷忙道:“他今儿也遭了大罪了,何必再打?非要把孩子逼死不成?”
赖大道:“娘,这时不管,非叫他惹出大祸再管?他这不懂事也不是一次两次,我看还是让他早些改了的好!”
赖大媳妇也心疼儿子,劝和几句。赖二与赖二媳妇自然也是劝。
乱了一时,赖尚荣被人抬回前院先养着,赖大且把板子存下。
见赖大消了气,赖尚荣也不在场,赖大媳妇才慢慢道:“娘,老爷,我倒有一事不解。荣儿既然是去找青梅的,又说他睡着之前,青梅还在屋里,怎么青梅不把荣儿在哪儿回给娘?”
赖嬷嬷道:“你们不大知道,青梅是个胆小老实的性子,平日就连话都不多说一句。荣儿忽然找她,又忽然睡着了,她怎么敢说?”
想一想,赖嬷嬷又道:“左右我去西府也容易,哪日碰见她,问一句就是了。”
赖大道:“两个太医都说了是他自己瞎闹成这样,和一个小丫头什么关系!”
赖大媳妇笑道:“不过请娘问一句,安心罢了。若她真有不妥,也好早日告诉了西府老太太才是啊。”
这厢赖家几人议定。而赖尚荣在自己屋内咬牙切齿,到底把这事记在了“青梅”身上。
已是将近亥初,荣国公府各处的灯大半已经熄了。
林棠把打来的热水取了一部分,剩下的好生盖上。她用青盐擦牙,洗脸上了面脂——青盐和面脂也是荣国公府给丫头发的,便脱了外头衣裳,钻进被窝里等着。
没过半刻钟,门开了,一个穿着月白的夹衣,下面淡藕色裙子的小丫头进来,栓上门笑道:“青雁!我回来了。”
才听熟悉“青梅”这名字,又被改了名字叫“青雁”,林棠反应了一瞬,才笑道:“雪雁姐姐,那壶里给你留了热水。”
中午和鸳鸯琥珀等吃了饭,林棠就被带到贾母正房内,给贾母行礼。
贾母为林黛玉的病担心一上午,才歇一会儿,就见到林棠,听琥珀请她给林棠改名字,她心中对林棠已经模糊了,便叫林棠再抬头。
这一看,贾母也觉得林棠的眉眼似是有那么些许像林黛玉。
但贾母并没把话说出来,只道:“上午才见大雁飞过去了,你就改叫青雁罢。”
青雁。林棠在心内品这两个字。
青梅的“青”字让人恶心,就好似等梅花开了,梅子熟了,就能任人采摘一般。
但青雁的青是颜色,也可以说是天空,虽然是鸟儿,却比青梅强太多了。
雁的意思也不错。
林棠再行礼,谢贾母赐名。
等林棠起身,琥珀笑道:“那青雁不是和雪雁成一对儿了?正好儿她们两个住一间屋子。”
贾母也笑了,问:“怎么让她们住一起了?”
琥珀如此这般解释一番,问贾母是否要改。
贾母道:“既然紫鹃雪雁都愿意,这不是什么大事儿,就这样很好。青雁你先带着。”
琥珀便带林棠出去,说:“虽说你针线好,可到底好到什么样儿还得我看了再论。这几日你别的事不用管,只管先做件东西出来。你做得好,我才好和老太太说。”
林棠并不多话,只问:“姐姐,那我在什么地方儿做活计?”
见“青雁”这样懂事,一句话也不多说,让做什么做什么,琥珀着实喜欢。
她见过太多掐尖要强的丫头了,没几个有好结果的。
说句不好听的,连鸳鸯姐姐这样得老太太信重,也从不抓尖儿,别人能有几个及得上鸳鸯姐姐?
老太太把“青雁”交给她带,“青雁”能好,她也省事。
琥珀笑道:“你就在屋里做,若天暗了,早些点蜡烛。下午我不跟着你了,你要茶要水或是去什么地方儿,可都认得路?”
“下午戌正三刻吃晚饭,吃饭我再叫你,晚上你还是和我一起吃。等明日一早,你起来先就跟着雪雁。”琥珀嘱咐完毕,便让林棠自去。
林棠就认真坐在屋里,做了一下午荷包。
针线缎子是一个小丫头给送来的,林棠挑了象牙白的素缎子为底,绣了一簇簇的海棠花,碧绿的叶子,嫩粉的花瓣,连花蕊都用浅黄的线勾出来,看着又素净大方又热闹。
不管是青春正好的大丫头们,还是喜欢热闹的贾母,都会喜欢这个荷包。
至于林黛玉的病……
林棠只能说,她才到荣国公府,并不是黛玉身边的人,连黛玉睡的碧纱橱她都进不去,何谈给黛玉喂水喂药?
但时间还长,她可以慢慢筹划。
雪雁坐在桌前摘耳环拆头发,洗了脸又洗脚,一面问林棠些闲话,什么习不习惯,吃了什么,做了什么等。林棠都答了,发现雪雁是个活泼的性子。
她没问雪雁林黛玉的病如何。
话说了差不多,雪雁吹灯上炕,躺在林棠旁边,忽然问:“我听你似乎有些南边口音。你家乡在什么地方儿?”
回忆涌现,酸涩又溢满了胸口,林棠忍住不属于她的哭音说:“我恍惚记得是在姑苏。”
“那可真巧了!”雪雁浑然未觉林棠正在落泪,“我们姑娘就是姑苏人!”
她又问:“那你本姓什么?怎么到了京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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