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冤家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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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阳观位于永崇坊,曾是华阳公主故宅,至今还住着当年侍奉公主的老宫女。如今此地是贵人修道之所,也是个闹中取静,适合举子读书的好地方。
因着白赞善的力荐,沈微澜在这里租了一间精舍备考。这日宵禁结束,他与白赞善在澧王府外分别,独自一人返回华阳观。
沈微澜的书童得吉这两天正病得厉害,他恹恹地躺在厢房里,先是迷迷糊糊听见门响,跟着衣袍窸窣声由远及近,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他滚烫的额头。
得吉睁眼看到沈微澜,挣扎着想要爬起来:“郎君回来了……”
沈微澜将他按回床上,柔声道:“还烧着呢,好生休养,我再去抓副药。”
得吉看着自己谪仙一般的郎君,滚圆的泪珠从眼里掉下来:“小奴身为僮仆,没能好好伺候郎君,倒叫郎君辛苦照料小奴……小奴还不如死了干净……”
沈微澜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休要胡说,等养好了病,你伺候我的日子还长着呢。”
说着便去灶房为得吉要了热水和白粥,又自己换了身衣裳。
得吉拥着被子,望着郎君忙忙碌碌,却闲云野鹤般的背影,先是发了一阵呆,随即想起一件大事:“郎君昨晚赴宴,可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人?”
沈微澜系腰带的动作一顿,平静回答:“哦,白赞善将我引荐给了澧王殿下。”
得吉睁大眼:“然后呢?没别人了吗?”
“没了。”
不能啊……
得吉追问:“那昨夜郎君可有梦见什么?”
“昨夜通宵宴饮,无梦。”
沈微澜敷衍了他一句,出门抓药。
得吉从枕头底下摸出快被自己翻烂的《解梦书》,不甘心地打开。
郎君昨天早上说梦见了羊,理应出门遇贵妻才对啊……
如今大唐风行各类占卜,得吉嗜好占梦。沈微澜是个好相与的主人,由着他每日替自己占梦,只不准他说出占卜结果,以免患得患失、徒增烦恼。
沈微澜不烦恼,烦恼的自然就是得吉了!
像他主人这般才高八斗、玉树临风的郎君,在婚姻大事上万万不可马虎,必须配上一位温柔贤淑、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最好还能出身名门!
郎君没有父母安排媒妁,又成日云淡风轻,无心男女之事。得吉身为书童,就算操碎了心也没资格多一句嘴,简直要憋出内伤。
明明梦见主贵妻的羊了啊!
自己病得真不是时候,若昨晚能跟着郎君一起去澧王府就好了。
不过等到郎君金榜题名、游街探花之日,整个长安城的少女一定会对他一见倾心、魂牵梦萦的!
得吉内心的纠结沈微澜全然不知。
他按照祖父传授的方子上街抓了药,回到华阳观灶房,熟练地系上襻膊,开始忙碌。
一铫子药从浸泡到煎好,至少要花费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足够他追忆九年前那个黄昏……
那是永贞元年九月初五,先帝被阉党挟制,以“重病难愈”为由禅位给当今天子,作为太上皇移居兴庆宫养病。
那一日,他扶着告老还乡的祖父进入兴庆宫咸宁殿,一起跪地叩拜,向太上皇辞行。
昏暗寝殿中,病榻上的太上皇将半尺黄绢卷成细条,递给祖父,含泪低语:“秦州刺史刘澭为人忠信,可向其征兵,讨伐阉党……”
写着密旨的黄绢,承载着一代帝王最后的希望。
祖父老泪纵横,接下密旨,带着他走出殿门。
殿门外,密密麻麻围满了神策军。
他扶着祖父跨过门槛,顺着神策军让出的一条小道离开,哪知刚走下台阶,便被太上皇儿媳——前来侍疾的郭贵妃堵住。
陪在郭贵妃身旁的权阉、右卫大将军俱文珍冷冷看着他们,笑着发话:“午后太上皇传唤笔墨,近身侍奉的宫人已在内侍狱咬舌自尽。为防夹带违禁文字,出入咸宁殿者一律脱衣搜检!沈詹事,得罪了。”
神策军士兵一拥而上,撕扯祖父的衣冠。
祖父浑身颤抖,怒斥欺近的士兵:“放肆!太上皇制诰何来违禁,尔等鼠辈也敢辱我?”
他一边挣扎,一边指着郭贵妃大骂:“你为了争权夺位投靠阉奴,幽禁太上皇,就不怕天理循环,他日也折在阉奴手中吗?”
郭贵妃面色铁青,愠怒下令:“掌嘴!”
撕扯祖父衣袍的士兵立刻抬手,狠狠抽了祖父一耳光。
“祖父!”他目眦欲裂地冲过去,却被士兵推开一丈远,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一向衣冠整齐的祖父鼻青脸肿,被迫袒露身体,御寒的夹袍被撕开,丝絮随风飞散,连拐杖都被铜锤一寸寸击碎。
奇耻大辱!
他恨自己年少无力,死死盯着俱文珍,却引起那阉狗的注意。
俱文珍指着他,吩咐左右:“别漏了那小子!”
他的心瞬间漏跳一拍,因为从咸宁殿夹带出的太上皇密旨,此刻正藏在他袖中。
几名神策军铠甲铿然,大步走向他,危急关头,却听一声凄厉嘶吼:“国运不济,豺狼当道!”
他急忙扭头,就见祖父扑向大殿台阶,额头砰一声撞上石阶棱角,迸开一团血花。
“祖父!”
他大喊一声,手脚并用爬向昏死的祖父。
殷红鲜血顺着雪白石阶滴淌,搜身的士兵迟疑止步,俱文珍却仍在高吼:“还愣着干什么,上去搜啊!”
一团混乱中,一只朱红色藤球穿过黑色军靴,直直滚向他,撞上他跪在地上的膝盖。
那藤球红得何等夺目、何等不谙世事,众人一时全都愣住。
只见一个七八岁大的女孩从人缝里挤出来,缓缓走向他。
那女孩一身锦衣,漂亮得活似神仙座下童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唯有他知道,因为她意外出现,自己在绝境之中觅得一线生机。
他不动声色地拾起藤球,借着长袖遮掩,往藤球孔隙里塞入一物,将球还给女孩。
“谢谢哥哥。”女孩双眼月牙般弯起,娇声道谢,抱着藤球转身离开,却迎面撞上一袭绣着金凤的裙裾。
女孩刚仰起头,便挨了郭贵妃重重一记耳光。
“太上皇病重,你还有心思玩耍,果真是贱婢养出的孽种!”
女孩跌坐在地上,似乎早已习惯被这般对待,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抱着藤球跑开了。
很快,他的衣物也被扒光了搜检,搜身士兵一无所获。
郭贵妃面子上过不去,吩咐宫人将他和祖父送到一处便殿,召太医为祖父疗伤,又赠予全套新衣。
祖父伤得不算重,草草包扎了伤口,饮下安神汤后便带着他离开便殿。
短短半个时辰,同在兴庆宫侍疾的天子已经听说了祖父的遭遇,降下一道恩旨,派遣车驾送他们出宫。
他将祖父扶进马车,自己却不敢上车,心神不宁地张望。
“哥哥。”
先前在咸宁殿见到的女孩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怀里仍抱着那只朱红色的藤球。
女孩晃晃藤球,藤条间的洞眼黑森森的,看不出里面有什么:“这球是我最珍爱的宝贝,我不愿亲手毁了它,所以……它送你了。”
他惊讶地睁大眼,接过藤球,用只够两人听见的音量小声问:“你知道?”
女孩狡黠一笑,左脸上浮着通红的巴掌印,让她的笑容有点滑稽。
他望着她,忍不住皱起眉头,再次问:“为什么?”
“你们对我祖父一定很重要,”女孩一张粉雕玉琢的娃娃脸,眼里有着超出年龄的慧黠,“再者,我就爱跟郭贵妃对着干。”
他从她的话里猜测她的身份:“你是公主?”
“是,也不是。”女孩摇晃着脑袋,左边耳垂上一粒红痣,在暮色中微晃,“父皇尚未赐我封号,不过托今日这一巴掌的福,也许,快了。父皇已经答应我,今夜会在我母妃宫里歇宿。”
他心怀感激,想了想,从脖子上摘下一块贴身佩戴的白玉,塞进女孩手里:“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块玉佩你收好,别被他人知晓。”
白玉佩通体雕着流水纹,在夕阳下泛着温润光泽。
女孩握紧玉佩,目送他登车,双眼晶亮地问:“哥哥,我们还会再相见吗?”
他在车厢里挑起车帘,望着女孩,暗暗咬住嘴唇。
太上皇受阉党挟制,被自己塞进藤球的密旨是最后一线希望,他要陪祖父走的,是一条凶险无比、胜算极小的路……
“有缘,定会再相见。”他决然一笑,放下车帘。
后来,祖父带着他赶往秦州,奈何半途病倒,只能托挚友罗令则带着密旨前往秦州,请求刺史刘澭发兵勤王。
哪知刘澭认定密旨系伪诏,将罗令则押送长安问罪,连同门生一并杖杀。
再之后,白驹过隙,一晃九年……
沈微澜的思绪被汩汩作响的药铫子拉回现实,犹有置身梦中,今夕何夕之感。
记挂了九年的女孩长大了,没有他想象中的势单力薄、处境艰难,成了一朵浑身带刺的食人花。
会欺负人,也会利用人,还知道招揽他做门客。
是好事。
至少他可以专心为沉冤翻案,不必分心报恩了。
他笑了笑,将煎好的药倒入药碗,端出灶房。
偏生这世上有一种巧合,叫作冤家路窄。
宫女琉光陪同公主下榻华阳观,受命来灶房打点饮食,竟迎面撞上沈微澜,一眼认出了他。
琉光是何许人也!
于是不过盏茶工夫,李缬云便得到了新鲜出炉的一手消息。
“公主您说巧不巧,那沈微澜竟也住进了华阳观!他身边只有一个书童,住着间巴掌大的精舍。这等寒酸,还敢仗着自己是名门之后,不识公主的抬举,他当长安城是什么地方,真是轻狂!”
琉光喋喋不休,李缬云挑着眉毛听到最后,发出一声冷笑:“的确,本公主该教他见识见识,长安城是谁的地界。”
她挥手招齐八名宫女内侍,一番调兵遣将,将自己的计划安排下去。
另一厢得吉喝了药,沉沉睡下。
沈微澜守在他身边,摩挲着书卷,频频望向窗外。
端着药离开灶房时,他一眼就认出了迎面走来的宫女,所以此时此刻,南康公主就在一墙之隔。
澧王府、华阳观,哪里都能遇见这朵权势富贵熏染出的食人花。
长安那么大,明明该在青云端的人,怎么就与自己这么有缘呢?
遐想间,门外忽然传来男女嬉笑声,伴着丝竹羯鼓,喧闹非常。得吉在睡梦中被惊扰,不安地翻了个身。
清修之地从不曾这般喧哗,沈微澜心中一动,起身推开房门,刹那间红尘俗世光怪陆离,齐齐闯入眼帘。
只见门前庭院铺设了五彩茵毯,十几个姣童妖女席地而坐,歌舞宴饮,而众星捧月一般坐在最当中的,正是南康公主李缬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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