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十六
逃出精神病院,孙鹤英带着换好衣服的江月楼来到天韵园门口。
江月楼戴着一顶帽子,压低帽檐遮挡着脸,看了眼宾客如织的天韵园,警惕地问:“来这里做什么?”
“来戏院还能干什么,自然是听戏。”孙鹤英比他轻松自在许多。
江月楼奇怪地偏头看他:“不怕我暴露?”
“暴露又如何呢?还是说,加入我们金马堂,你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江月楼当即明白过来,三爷对他的试探还没结束。
孙鹤英怎会不知道他的想法,抬手揽住他的肩膀,一边往天韵园走,一边安抚:“多心了,只是听戏。上头说,你在精神病院这一周受苦了,今晚好好犒劳犒劳你。”
这话,江月楼自然是不信的,但也没再说什么,跟着孙鹤英在天韵园院子穿梭。身边不时有来往的客人,但夜色正浓,戏台上好戏连台,谁都没注意路过身边的是引起轰动的警察杀人犯。
如今他的身份骤变,已不是警署科长,自然没资格往天字号包厢里去,两人寻了个角落里的散座,连戏台都看不全。
江月楼寻思着,孙鹤英一定还有后招,便有心试探一二。果然,孙鹤英是个经不起言语刺激的,两人险些吵了起来。
孙鹤英心里憋火,压低了声音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江月楼呲笑一声:“不想做什么,不过是觉得,你这级别跟我合作,差了点,你们三爷出面还差不多。”
他从不掩饰这个目的,他的实力也明摆着,孙鹤英占不到便宜。
两人对视片刻,孙鹤英语气软了下来:“我们三爷会见你的,但不是现在。”
江月楼料想见三爷也没那么容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好,我等着。”
令他没想到的是,他在天韵园竟然见到了陈余之,瞬间有些错愕。他注意到孙鹤英一直关注着他的神情,立刻想到这便是今日来这里的目的。
此时,陈余之也看到了江月楼。他比江月楼更意外,大步走来,惊喜道:“你出来了!”
江月楼瞬间调整好状态,吊儿郎当地看向他,话语阴阳怪气:“怎么,还盼着我在里面一辈子啊。”
陈余之关心则乱,没在意他的态度,上前拉住江月楼胳膊:“跟我回去。”
他没想到江月楼会甩开他,说出来的话更加过分。“你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跟你回去?别打扰我听戏的雅兴。”
“跟我回去吃药。”陈余之不依不饶,再次试图拉走他。
江月楼顿时恼火起来,起身拽住陈余之的胳膊一扭,身手利落地将他反控制在身前。
“陈余之,你听好了,我再说最后一次,我江月楼没病,更不用吃药。从今往后,我们各走各路,互不相干。你再自讨没趣,别怪我不客气!”他说完,松手将陈余之推搡出去,险些将他推倒在地。
一旁,孙鹤英阴恻恻地笑着:“你对待故人还挺念旧情,小孩子过家家都比你们闹得厉害。”
江月楼瞥了他一眼:“怎么,你想惹来警察,陪我去警署呆着?”
直到孙鹤英开口,陈余之才注意到他,顿时一愣,总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他略微思索,终于回想起来,顿时更加讶异:“是你?你不是已经死在香港了?”
“我弟弟的死,看来你也有份儿。”孙鹤英审视着陈余之,眼中燃起了仇恨的火焰。
江月楼见势不对,决定先发制人,打断孙鹤英对陈余之的关注。他拿起桌上的碟子,毫不客气地砸向陈余之,大骂道:“还不滚?”
陈余之毫无防备,被碟子砸破了头,伤口立刻渗出血丝,碟子里的瓜子、花生兜头落下,弄得他非常狼狈。
他隐在心中的火气又被激发出来,抬手抓掉头发上的杂物,狠狠地瞪着江月楼:“好,如你所说,从今往后,我们各走各路,互不相干!”
他转身欲走,却被孙鹤英拦住。
“江月楼,你说我该让开吗?我的亲弟弟,可是死在你们手上。咱们现在算合作了,我不跟你计较。但这笔账,他跑不了。”
江月楼眼中闪过一抹焦灼,他快速思索着如何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帮陈余之脱身。
可陈余之的关注重点却在别处,理也不理孙鹤英的威胁,问江月楼:“合作?你现在是金马堂的人?”
这句话反倒提醒了江月楼,彻底明白这场针对他的试探。只怕陈余之的出现也是他们算计好的,就是为了看他如何选择,是否真的可以合作。
他忽然抬起一脚踹中陈余之的小腹,同时冷言道:“我是谁的人,轮不到你问。”
他假装看不到陈余之眼中的失望、惊讶和寒意,放开拳脚揍了过去。他现在的状态恰好和他之前的狂躁症症状吻合,疯了一般袭击陈余之。陈余之偶有反抗,但怎么都不是他的对手,很快被打得蜷缩在地。
“江月楼,是我看错了你。”陈余之忍痛喘息着,从染血的牙齿缝里蹦出这几个字。
孙鹤英一直在一旁看好戏,同时两人的动静也引起周边其他宾客的注意。
为避免引起更大的骚动,孙鹤英伸手拔枪准备一枪解决了陈余之。江月楼用余光注意到这一幕,心中一凛,抓起旁边的椅子朝着陈余之狠狠砸去。
对不起,余之。他在心里默念着,不断出手殴打,只有这样做才能阻扰孙鹤英开枪,才能引来更多人注意,给陈余之留下生机。
椅子哐当一声被砸得散了架,陈余之面露痛苦之色,倒在地上无力挣扎。
胆大的宾客已经围了过来,皆被江月楼的残暴举动吓到,同时也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
“是江月楼!那个被关起来的疯子!”
“快报警!”
江月楼对这些喊声浑然不觉,眼中只有几近昏厥的陈余之,抬脚毫不留情地踩在他的伤口上狠狠碾压,似乎不弄死他不罢休。
孙鹤英不敢再耽搁,上前拉他胳膊:“别耽误时间,一枪解决,撤。”
江月楼这时倒清醒过来,按住他欲扣动扳机的手,说道:“附近有警署分局,他们听到枪声,几分钟就到。”
就在这时,天韵园内的打手们纷纷赶来。江月楼和孙鹤英对视一眼,两人不愿恋战,快速挤开人群逃离。留下一群围观宾客和地上被打得惨不忍睹的陈余之。
这件事很快传到展君白耳朵里。
据邱名描述,江月楼下手极狠,陈余之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孙鹤英认为,表现基本过关。不过,没有趁机除掉陈余之,说明江月楼还是有点顾虑,念了旧情。
展君白思忖着,没有说话。邱名又补充道:“还有,江月楼想见您。”
“按照他的心气和本事,鹤英是拿他没办法的。他留在金马堂的确大材小用了些。”
邱名略有些担忧“:江月楼现在虽说勉强过关,但万一是苦肉计呢?就算您真的想把江月楼收在身边,还是再观察观察,确认他投诚的诚意。”
展君白笑了笑:“简单,既然他昨晚对陈余之留了情,没下杀手,那就还用陈余之来试。告诉鹤英,江月楼可以来见我,前提是,杀了陈余之。”
接到这个任务前一秒,江月楼还在回想着陈余之对他说的那句“是我看错了你。”内心被愧疚感压着万分难受,最终只能无奈地叹气。
他最不想把陈余之牵扯进这场博弈,但偏偏他们纠缠太深,此刻剥离已经太晚,平白让他糟了这些罪。
他就知道自己不该有朋友,如果没有陈余之这个朋友,他就能了无牵挂地执行任务,身为医生的陈余之也不会被那些罪恶之人盯上。
现在,三爷的试探将他推上了两难的境地,要想见他,就必须杀了陈余之。
孙鹤英一直在旁观察他的脸色,甚至不给他一点寻找解决办法的时间。他只能硬着头皮照原计划演下去,到时再见机行事。
他见孙鹤英外出办事,便偷偷寻了个机会跑出旅馆,找了个位置偏僻的电话亭拨通了白金波办公室的电话。
“是我,时间紧急,三个消息。第一,我离开精神病院了。第二,金马堂重新组建起来了,目前规模不大,头目是孙鹤英。他是孙鹤铭的孪生哥哥,北平回来的。第三,三爷可能很快与我见面。有消息我联系您。”
他不等白金波说话,匆匆挂断电话,观察了下四周的动静,推开电话亭的门,快步离去。
电话那头,白金波放下话筒,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卧底计划进展得很顺利,令他心情舒畅,甚至打电话回家要雅丽开红酒做西餐庆祝。
可是,雅丽外出购物,回来的路上被伪装成黄包车车夫的孙鹤英带去了一条偏僻的巷子。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雅丽害怕,急忙慌地想要跳车逃跑,却被孙鹤英的一句话钉住了脚步。
“白太太,和江夫人就能坐下来聊聊,怎么见到我,转身就跑呢?”
雅丽听到江夫人这三个字,顿时怔住,警惕地问:“你是谁?”
“江夫人生前的朋友。”
雅丽盯着孙鹤英看了片刻,突然转身要走:“该做晚饭了,我要回家了。”
孙鹤英大步跟上去:“都不问问我找你什么事吗?”
“我不想知道。”
孙鹤英无赖地笑了起来:“那我只好找白署长聊聊了。”他见雅丽停下脚步,气得说不出话来,又说道:“我不是来伤害你的,我会帮你,实现你想要的一切。你放心,我不光可以帮你报复白金波,还可以在事成之后,给你一大笔钱,让你去国外潇洒。”
“当真?”
“当真。”
雅丽想了一会,咬牙答应下来:“好。既然开诚布公了,那就别兜圈子了,说吧,又想要我怎么配合?”
孙鹤英笑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递过去:“白太太真是聪明伶俐,一点就透。既然如此,我也就单刀直入了,我们需要你把这个放在他的茶水里。”
雅丽不接,看着纸包有些惊恐:“我不杀人。我只是想让他痛苦而已。”
“没让你杀人。这不过是喝了之后会昏昏欲睡的药。我们需要在他半清醒的状态下,问几个问题。这药无色无味,他不会察觉的。我们会在他完全清醒之前离开。”
雅丽还有一丝犹豫,孙鹤英却抓起她的手腕,将药包硬塞进她的手心里。
她的手指慢慢握住药包,心中做了决定。
就在江月楼和孙鹤英逃离天韵园后,昏迷不醒的陈余之被送进了医院,楚然得了消息立刻赶了过去。
她见陈余之缓缓睁开眼睛,顿时一阵喜悦,忙出去叫来医生替他检查。
陈余之想要起身阻止,但刚一动就感到肋骨疼痛不已,再伸手一摸,摸到了固定骨头的医用板。
医生匆匆进门,忙阻止他乱动,急切道:“快躺着,你肋骨刚接好,别乱动。我昨晚用了麻药,可能还有点残存的药劲儿,一旦过了,你的肋骨会有点痛,忍一下。”
陈余之自己就是医生,自然懂得遵医嘱的重要性,在楚然的搀扶下缓缓躺了回去。
医生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检查了他的瞳孔,起身对楚然说:“病人目前情况还好,注意,让他不要剧烈动作,最好卧床多养一养。”
楚然一边应和一边送医生离开,转头看着陈余之,担忧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听说是江月楼动的手?”
陈余之神色黯然地点了点头。
“他不是应该在精神病院吗?怎么会出现在天韵园?”
“他加入了金马堂。”陈余之很不想承认这个事实,却再也找不到借口。“和江月楼在一起的人是孙鹤铭的哥哥。应该是他把江月楼运作出来的。”
楚然回忆了一会,也有些印象:“孙鹤铭,那个警署内奸?可江月楼明明和金马堂势不两立,他们怎么会合作?这其中会不会另有隐情。”
陈余之麻药未过,脑子有些迟钝,看着楚然有些茫然:“我不知道。现在的他比之前情绪病发作的时候更加暴力。”
楚然见他这样,也知道现在不是操心这些事的时候,替他理了理被子,轻声安慰:“你先好好休息,别多想了。”
可陈余之不愿在医院待着,坚持要回家,她怎么拦都拦不住,只好瞒着医生将他偷送出去。
一番折腾回到家已是日暮时分,陈余之家门口的院墙上被夕阳涂上了一层余晖。
他被楚然安置在沙发上躺着,小白猫正窝在他怀里,享受着他的抚摸。
楚然看着他一脸宠溺的神情,无语道:“你坚持要回来就是因为它?”
陈余之疲惫一笑:“月楼不在,我也不在,它就无处可去了。”
提到江月楼,楚然也微微叹了口气:“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
陈余之也不知道,他还沉浸在江月楼的暴戾中,神情有些茫然。
“算了,不提他了,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陈余之四下张望了一会,“家里什么都没有,别忙了,巷口有家馄饨,味道很不错。”
楚然抱起小白:“那我先去喂它,等会一起去。”
陈余之安静地坐了一会,拿出钱包,翻开时看到了一张他和江月楼的合影,沉默片刻,将它抽了出来。他两手捏着照片中间正欲撕开,仅撕裂一道小口子就顿住了,皱着眉挣扎了一会,到底没能真的撕下去。他撑起身子,走到五斗橱前,将那张照片扔进抽屉里,决定眼不见为净。
这时,楚然已经喂完了小白猫,回来扶着他往馄饨摊走去。
“老板,两碗馄饨。”楚然喊了一声,伸手掏钱,却发现没带钱包。陈余之也摸了摸口袋,这才想起来,刚才拿照片时,把钱包放到了一边。
“你先坐,我回去拿。”楚然匆匆转身,走向陈余之家。
就在此时,孙鹤英带着江月楼从后门街道拐了进来,一眼就看见了馄饨摊上的陈余之。
孙鹤英将枪递给江月楼,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向陈余之所在的方向,“祝你好运,一击毙命。”
江月楼斜了他一眼,并没回应,径自往前走去。
孙鹤英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双手叠抱在胸前,靠在墙上注视着江月楼的举动。
陈余之正坐着想着心事,老板娘端了一碗馄饨过来,热情洋溢地招呼:“过了年就正月十五了,记得来吃汤圆。我搓的汤圆,味道老好了。”
陈余之浅笑点了点头。
他看着眼前的馄饨,拿起勺子搅动着,心不在焉地吃了一个,正准备继续,忽然注意到有个人在他对面落座。
他抬头看去,居然又是江月楼,正一脸邪气地看着他,手里握着一把手枪,在他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
紧接着,一颗子弹从枪口飞出,穿过他心脏的位置。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一震,难以置信地瞪着持枪的江月楼,疼痛瞬间袭满全身。
馄饨摊老板娘和其他客人都被这声枪响吓坏了,尖叫着四散跑开。
拿了钱包正返回来的楚然也听到了枪声,脸色一变,立刻向馄饨摊跑去。
陈余之的嘴角不断涌出鲜血,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面无表情的江月楼,无声地质问着。他看不到他内心的煎熬,眼眸中只显现出他冷血的微笑,以及淡定自若地舀起一勺馄饨塞入嘴中的动作。
此时,孙鹤英走了过来,见江月楼刚杀完人,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闲情逸致地品尝着馄饨的滋味,不觉感到一丝恐怖。
他避开他的眼睛,伸手探了下陈余之的鼻息,感觉到他呼吸微弱,只剩出气,瞳孔也逐渐涣散。
“满意了?”江月楼把玩着手枪,满不在乎地问。
孙鹤英神色有些微妙,稍稍避开他一些距离,中规中矩地答道:“三爷一定很高兴。”
就在这时,楚然跑了过来,看到这一幕,惊呆了,立刻想要冲到陈余之身边,查看他的情况。
江月楼听见动静,毫不犹豫地冲她开枪,子弹挨着她脚边擦过,吓得她站立不稳,跌在地上。
“一个也是杀,两个也是杀。怜香惜玉?”
“我江月楼不杀女人。”他说着,将手枪一收,干净利落地转身就走。
才转过一个拐角,背后传来楚然悲戚的喊声,那一声声“陈余之”如同重锤一次又一次击打在他的心上。他偏头闭了闭眼,忍下眼中的泪,很快又恢复成吊儿郎当的模样,和孙鹤英一同离去。
他的这个举动终于获得了三爷的认可,很快得到了见面的机会。
第二日上午十点,郊区湖边。
江月楼一眼就看到一个穿着斗篷的男人,身影莫名有些眼熟,心头升腾起不好的预感。
同来的孙鹤英恭敬地向那个人打招呼:“三爷,人到了。”
男人缓缓转身,斗篷下遮住的脸慢慢显露出来,居然是他当作多年好友的展君白。
“江兄,好久不见。”展君白并不惊讶江月楼吃惊的反应,笑吟吟地招呼着。
竟然是他?江月楼内心巨震,但很快收起错愕的情绪,大笑道:“原来展兄就是三爷!”
“意外么?”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江月楼跟着展君白沿着湖边慢慢走着,“意料之外,是夸赞展兄伪装得好。我之前不是没怀疑过你,但都被展兄的计谋巧妙地掩饰过去,转移了警署的注意力。而情理之中,也是夸赞。放眼整个景城,能有如此智慧和魄力的人,除了展兄,也的确难有其他人堪当此重任了。”
听了他的话,展君白也大笑起来:“横竖都是夸奖。这话从江兄嘴里说出来,分外难得。”
饶是江月楼恨死了展君白,此刻也不得不继续与他虚与委蛇,否则所有的牺牲都没有意义。他转身停在展君白身前,向他确认心中的疑问。“展兄,既然你我已经坦诚相见,我也不拘着了,有些问题,还请展兄解答。”
展君白并不介意,点头示意他说说看。
“依照我对展兄的了解,展兄运营金马堂,通过帮派和洋行走私鸦片,应该不单单只为金钱吧?”
“那江兄以为,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江月楼条理清晰地分析着:“大华仓库也是展兄的手笔,看来展兄对军火也颇感兴趣。还有,最近展军长带嫡系部队入驻景城。金钱,武器,军队……这么多巧合加在一起,展兄的意图就显而易见了。你想要的是政权。”
展君白看着他含笑不语,既没有承认,也不否认,直接换了话题:“恨我吗?”
“说不恨是假的。”这一点,江月楼并未掩饰,大方承认。
“因为你母亲?”
江月楼的目光有一丝黯淡,却没有表现出过激的情绪。“如果我不是局中人,我会认为这是个绝好的计谋。但偏偏,我是被设计的那个人,死的是我的母亲。”
“恨我还选择合作?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这的确不是他的风格,他也永远不可能走向罪恶。他现在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彻底剿清三爷和金马堂的势力,所以必须取得展君白的信任。
他惨然一笑:“恨又能怎样呢?都过去了。她死了,我也再无心结。何况,选择走上这条路的本就是她自己,你不过是推波助澜,将她送到了我面前。这点道理孙鹤英都想得明白,我不至于不如他。”
展君白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麻烦江兄了。”
江月楼望着展君白的眼睛,嘴角扬起笑意。
两人继续沿着湖边前行,江月楼接着道:“我想展兄需要的,是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合作者,而不是听话的下属。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的,展兄可以直接跟我聊。”
展君白自然知道他和孙鹤英不对付,笑笑表示理解:“好。但有些时候我毕竟不太方便直接出面,还得委屈江兄,权当他是个传话筒。”
江月楼无所谓地耸耸肩:“随便吧。”
“江兄还是这个脾气。”
“我要是没了棱角,展兄想必也看不上。”不得不说,多年朋友,他们还是很了解彼此。“展兄,这聊了半天也没说到重点。不要告诉我,还是回去旅馆那破房间呆着等消息?或者说,虽然见了面,展兄还是没有完全信任我。”
“江兄多虑了,不是我不信任你,只是你现在的身份不太方面露面。等风波过去,很多事情需要江兄帮我。”
江月楼定定地看着展君白的眼睛:“好。别让我等太久。”他说完,在展君白含笑地注视下转身离去,并无太多身为下属的谦卑和恭敬,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子嚣张。
展君白也不在意,而是转头看了孙鹤英一眼,示意他抓紧跟上去。
回去的路上,邱名忍不住道:“司长,恕我多嘴。即便江月楼选择跟您合作,但他的态度着实有点嚣张。”
“这才是江月楼。如果他因此而放低身段,甚至卑躬屈膝,反而才有问题。如此反骨之人,不是那么好用的,但用好了,有奇效。”
“您已经把起事计划透露给他了?”
说到这个,展君白也不得不夸江月楼一句聪明,“现在这个阶段自然不能,但他已经猜到了我的目的。”
邱名看了眼后视镜中的展君白,不再发问,专心开车。汽车渐渐远去。
城中医院的抢救室内,陈余之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眼睛紧闭着,身上盖着手术布,露出胸前伤口。
几个医生围着他忙碌地抢救着,其中一个额头上汗津津的,拿着手术钳专心地镊取他胸口的子弹,旁边托盘里放满了被鲜血染红的棉花球。
子弹好不容易取出来,医生松了口气,换了其他医生上来做伤口缝合。就在这时,监控仪器的护士惊呼起来:“病人呼吸减弱。”
立刻有人拿来辅助呼吸面具给陈余之戴上,医生同时对他进行心脏起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情况还是没有任何改变。医生附身听了听他的心跳,又试了试他的呼吸,最终面色难看地扯下口罩,叹息着摇了摇头。
一墙之隔,楚然着急地在抢救室前来回踱步,忽视了身后过道处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翻看报纸的男人,正在监视着她和抢救室的动静。
抢救室的门突然开了,一个医生疾步走了出来,喊道:“谁是陈余之的家属?”
楚然迅速跑到门口,“我是他朋友。”
医生神情凝重:“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请您节哀。”
楚然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脑子一片空白,彻底懵在原地。
死了?陈余之死了?
医生嘴巴开开合合还在说着什么,但她什么都听不见了,耳朵里一片安静,喧闹的医院变得寂静无声。
“小姐,你没事吧?”医生担忧地看着她,晃了晃她的身体。
她终于反应过来,腿脚一软,险些跌倒,被医生扶到了椅子上。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中滑落,从一滴两滴到布满整个脸庞。“江月楼,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她喃喃自语着,伸手捂住了脸,呜呜痛哭起来。
看报纸的男人将医生的话一字不漏地听在耳朵里,又见楚然悲痛欲绝的样子,忙收起报纸,转身离去。
这个人叫程勇,是孙鹤英的手下,被派去确认陈余之的死讯。
他从医院匆匆赶回旅馆,将消息告诉孙鹤英后,又接到命令,乔装守候在旅馆外,监视着江月楼的动静。
孙鹤英料想得没错,和三爷见过面后回到旅馆,江月楼就想方设法乔装跑了出去。
程勇眼神极好,一眼就认出江月楼,快步朝着他离开的方向追去。但就他那点跟踪伎俩如何瞒得住曾经的警界精英,没过几个路口就被识破。
江月楼本想打电话将展君白就是三爷的消息告诉白金波,但现在不得不放弃,快速拐进了一个巷子,停了下来,守株待兔。
果然,没一会程勇就冲了进来,见江月楼双手抱胸依靠在墙上,正吊儿郎当地看着自己。他知道自己很可能已经暴露,便放缓脚步,假装只是路过,淡定地朝着巷子内走去。
江月楼不屑地看着他继续演,在他经过自己时,站直身体,拦住了他的去路。
“说,这是展君白的主意,还是孙鹤英的主意?”
程勇心虚地看了江月楼一眼,决定装聋作哑到底,“先生,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可能误会了。不好意思,借过。”
江月楼冷笑一声,二话不说一脚踹翻了程勇。
“别装了,你一直在监督我。我一离开旅馆,你立刻跟了上来,甚至在我走进巷子的时候,担心跟丢我,追了进来。”
程勇眼见已经暴露,也不再隐瞒,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金马堂规矩向来如此。每个进来的兄弟,都得过这道关,一盯一,就算你是江月楼,也不例外。”
江月楼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道:“我不管谁派你来的,回去告诉你主子,再这么不信任我,合作到此为止。”他说着,忽然在程勇身上闻到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他的心猛然揪了起来,盯着程勇问:“消毒水?跟踪我之前,你的目标是谁。”
程勇从江月楼的手下挣脱,笑了起来:“你不是已经闻出来了吗?昨天的暗杀是否成功,你不想知道?”
江月楼内心惶恐,面上却丝毫不显露出来,甚至嚣张又自信地说:“我的枪法不会错,他不可能活着。”
“恭喜,答对了。”
江月楼再次确认:“你亲眼看到尸体了?”
“那倒没有。不过我听到医生亲口宣布了,楚小姐也在场,她听到之后很伤心呢!”程勇像说着什么好玩的事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江月楼的心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捏住,疼得眼前发黑。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压抑住几乎喷薄的悲戚,对程勇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女人就爱哭哭啼啼。”他一边说一边转身,朝着来时的巷子口走去,“本来还想去赌场试试手气,被你搞得一点心情都没了。”
就在那转身的一瞬间,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一滴一滴坠落下去。
他失魂落魄地走进旅馆房间,反手将门摔上,一头倒在床上,瞪着天花板茫然无措。
渐渐的,天花板扭曲旋转起来,慢慢显出他和陈余之的身影。
他们面对面站在一间空无一物的房间内,阳光透窗而入,将他们包裹着,明亮温暖。
可他们的神情却是严肃的,已经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
他缓缓拔枪指着陈余之,陈余之面色沉静,平淡地问:“你要杀我?”
“不,我在救你。”他将枪口慢慢下移,从陈余之的头部挪到心口的位置。
“用枪救?”
“用枪法救。”他说着,扣动板机,黑洞洞的枪口射出一道光,直接穿过陈余之的心口。
“我会在这里开枪,子弹看起来穿心而过,必死无疑,但其实子弹挨着心脏,还有活下来的机会。不过,这个位置距离心脏太近,风险很大。”
陈余之低头看了看光射过的位置,“如果成功了呢?”
“我会赢得见三爷的机会,继续实施卧底计划,还景城百姓太平。而你,需要做一个活死人,隐藏起来,直到三爷死。”
“如果你失手了呢?”
他看着陈余之眼中的赤诚,沉默着没有回答。
“我会死,是吗?”陈余之轻笑起来。
他轻轻点头。
“只要卧底计划成功,景城重归太平,那我们就还是赢了。”陈余之的眼中满是理解和信任,他的身影渐渐虚化,最后化成光粒消失在他面前。
江月楼内心急切,努力伸手去捞,可光粒透过了他的手掌,慢慢远去。他伸着手,仿佛跌入了万丈深渊,猛地从幻想中跌回冰冷的现实。
他害死了陈余之。
江月楼缓缓抬起右手,正是它扣动扳机击中了陈余之的胸口。忽然,他惩罚般地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呼吸急促,转身大步出门,拽住一个服务员低吼:“酒,给我送箱酒上来!”
他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喝到半醉,发泄着心中压抑的痛苦。
余之,我不会让你白死。我已经发现了三爷的身份,等我揭开他的真面目,将他绳之以法,我再来向你谢罪。江月楼的醉眼逐渐变得清醒,他将酒瓶子重重地顿在地上,内心再次坚定起来。
这边江月楼和展君白都以为陈余之已经死了,但事实是,他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被救了回来。
楚然守在他的病床前,满脸劫后余生的庆幸:“这次真的是九死一生,你安安心心养病,小白我托人先帮你照看着。”
陈余之淡淡地应了一声,情绪低落,楚然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默默坐在椅子上。
病房内安静了一会,陈余之虚弱地开了口:“那晚,你看到他了吧?”
楚然不太想聊这个话题,但还是回答道:“是,还有孙鹤英。”她见陈余之又要费心神思考,连忙阻止:“你现在刚从死亡线上回来,别想这些不痛快的事了,劳心劳力。”
她起身倒了杯水,又道:“你这次真是命大,子弹擦着心脏过去的,医生说就差一点……”
听着她的絮叨,陈余之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等下,你是说子弹没有穿心而过?”
“没有,但很近。”
陈余之眼前一亮,神色轻松下来:“江月楼对我动手是被迫的,他在救我!”
他的话令楚然非常不解:“开枪是救你?什么意思?”
“之前他提过一个案例,白署长在救一个被怀疑的警察卧底时,故意挨着他的心脏开枪,但实际不伤心脏,帮他洗脱嫌疑。”
楚然立刻明白过来:“你是说,江月楼这招看似杀你,其实是为了救你?”
“没错。这和白署长那招如出一辙。而且,按照他的枪法,如果想置我于死地,那么近的距离,不应该失手。”
楚然顿时高兴起来:“换句话说,江月楼没有真的加入金马堂,甚至,连他去精神病院,也是设计好的。”
陈余之点了点头:“极有可能。现在回想起来,江月楼每次对我表现出极大的敌意时,都是在有外人的情况下。两次是孙鹤英在场,还有一次是在精神病院。”
“探视那次,不是单独会面吗?”
“我当初以为是,现在想来,为什么我一递药立刻有人进来打断,或许,是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人一直在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陈余之想通了关节,所有疑惑都迎刃而解了。
“这样一来,基本说得通了。不过……总觉得还有很多疑问。比如那四个人到底是不是江月楼杀的?他为什么又要承认?还有,这个卧底计划,白署长知道内情吗?江月楼想要卧底金马堂,为何选择下手的对象是你?”
陈余之摇了摇头,他只能窥探到冰山一角,其他的事只有等江月楼自己来解答了。
他这么想着,突然猛烈咳嗽起来,让楚然万分焦急,差点去叫医生。
她让他不要想太多,好好休息,其他的事等身体好了再从长计议。可陈余之非常急迫,想要和江月楼秘密见上一面,告诉他自己还未死的消息。
两人合计了一会,决定用在香港江月楼联系下属时的暗号和他取得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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