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帝后妃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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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们退出,大殿内重归安静,皇帝放下手中一份红锦封皮的折子,自言自语说:“今日多亏有母后。”
刘太监听了轻声凑趣道:“圣母在朝,这天都是喜悦的。”
皇帝轻轻地笑了。他想起张太后离开时半嗔怪地小声说:“皇后很好,听到里面声音在宫门外为陛下甚忧心。就是太柔了,这样软的性子,我真担心将来会被别人欺负。”
“唉,可是母后不知道,朕就是喜欢他这个软软糯糯的性子呀!”皇帝心想,口中却说:“大伴,你说要是皇后也像母后这种性格,好不好?”
“皇上谬矣。”刘太监抿嘴笑着回答。
“哦,怎么说?”
“皇后就是皇后,何必强要她变成何人?再者说,以陛下之刚配皇后之柔,乃天作之合。若是皇后也是个刚强的性子,这后宫还能安宁吗?”
“诶,你这话说得有理,符合阴阳之道。”皇帝赞了一句。
刘太监微笑着欠身,神使鬼差地说了句:“其实人的性子是会改变的。”
“嗯?”
“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太后娘娘当初刚入宫时也是温温柔柔,这是经历了风风雨雨磨成的性子。皇后现在天真烂漫、聪明可爱,将来经历多了,也定是一代圣母!”
皇帝回头认真地看他,微微点头:“朕希望那时,大伴仍然辅佐内宫且尽心尽职。”
刘太监嘴唇动了动,跪倒叩首,哽咽着说:“奴婢谨遵圣旨!”
“起来吧。”皇帝微笑:“朕今日罢了那没用的杨涛心情甚好,咱们去皇后那里坐坐。刚才朕发脾气,她在宫外一定担心极了。”
“是。”刘太监用袖子在眼窝里按了按,走到书房门口高声叫:“陛下起驾,往坤明殿!”
仪仗走到宫门口,见一个着窄袖赭袍,系革带,带着乌纱襥头软翅帽的官员捧着托盘,盘里是红锦金花的密折盒子,正立在墙下避让车驾。
“刘慰,这是刚到的么?”赵拓摆下手让车驾停住,然后喊了那官员的名字问。
黄门侍郎刘慰是靖武第一次开科取的进士,那之后他就一直在中书省行书司,从舍人做到郎、侍郎,一步步上来,现在他专门为皇帝传递各地来的密折,可以说是赵拓心腹中的心腹。
甚至以他的腰牌权限不仅能在前朝行走,还可以入内宫直抵皇帝当晚寝宫阶下,这叫“赐阶下行走权秘书事”,是绝对的殊荣!
听到皇帝呼唤,刘慰疾步上前到车窗,将托盘举过头:“是,陛下,这是江西那边驿站快马送来的。”
赵拓没说话,伸手从窗口取过锦匣。刘慰听到里面悉悉索索响了阵,然后“咔哒”声,便知道皇帝打开锦匣了。
他不清楚皇帝是否有什么进一步的吩咐,所以向后退了一步,安静地等候。
通常若是事情不大或者皇帝不想立即回复、指示的,就会说句“知道了”,但是今天里面迟迟没有声音。车驾也就只好在原地等候着,所有人纹丝不动,亦无声息。
过了好一阵子,才听里面笑骂了句:“这个家伙,他忙成那样,竟还记得母后的诞辰,也真是孝心难得!”然后便有只手在窗口招了招:“刘慰!”
“臣在。”刘慰急忙上前到窗口,听皇帝有什么吩咐。
但是赵拓并未马上说话,他想了想才压低声音说:“你派个舍人去趟安仁,看看朕那好兄弟都做了些什么大事。然后到余干县去,他给母后备了个生诞礼物,你让他带回来。”
“臣遵旨。”刘慰躬身,又问:“陛下可有书信或者口信要带?”
“不必。”
刘慰再度躬身,口里说着:“臣告退。”向后退去。
“你让他路过南昌的时候给按察司林中泰带个话。”皇帝在车里忽然说。
刘慰忙又上前:“请陛下吩咐。”
“余干那个李三郎赐民爵的事情为什么有人出来阻拦?要他速查实情,据实上奏!”
“臣遵旨。”
“起驾!”刘太监呼喝一声,仪仗又重新向前。刘慰躬身在道边相送,直到队伍走远才直起身,匆匆向中书省走去。
还未到坤明殿,队伍又停下来。很快刘太监便领着一个皇后宫里的嬷嬷走上前来。“陛下,前边的人来回报,皇后不在宫中。”
坤明殿是玉珍宫的主殿,皇后居住的地方。两翼有六个嫔妃居住的院落,但各自有院墙和夹道阻隔。
平时皇后都在坤明殿,或者在后面的万草园中玩耍。所以听说皇后不在宫中,赵拓不由得一愣,立即转向那嬷嬷:“皇后可是去御花园了么?”
嬷嬷伏在地上不敢抬头,连忙答道:
“启奏陛下,是蕴妃娘娘组了个诗社,在春江亭的廊子那里,几位娘娘都去了,听方才回来取笔墨纸张的宫女儿说,皇后怕做不好诗,正要当场作画哩。”
“哦?”赵拓一听放下心来,立即有了兴致:“走,咱们去春江亭,且瞧瞧她们怎么个乐法。诶,皇后作画,朕记得上一次还是在她入宫前吧?
现场却是不曾见过,我们赶紧过去瞧瞧。哦,远远地站下就好,不可惊动了她们!”
“陛下要看娘娘作画,离远了可瞧不见。”刘太监为难道。
“你这笨货!”赵拓从袋里掏出那支青铜望远镜来,他现在可宝贝这东西,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瞧,朕有这法宝,离远些也不妨碍的。”
刘太监立即笑了打嘴说自己笨,一面催促仪仗快行。
队伍出了颁庆门(宫城北门),离着老远便有先行一步的内宦找好位置候着了,赵拓下了车辇乐呵呵地取出自己的宝贝望远镜来观瞧。
那春江亭坐落在宫城北长虹桥对岸拱辰路西侧,拱辰路两头南连长虹桥北连紫金桥(该桥北五百步即二重城的北门静安门及其瓮城北关)把这岛分成东西两部分。
东边就是羽坤卫驻地,及公主、王子们的居住区,西边是连绵的画舫朱楼、拱桥连廊,还有大片荷花与点缀期间的鱼池、钓台。
这片园林乃是开放的,许多官员及其家眷休沐日也常来此处游玩,若是宫里妃嫔在此,只需用帷幔牵连,并布置羽坤卫警戒阻隔即可。
嫔妃们出宫在二重城内游玩是常有的事,只需要征得皇后同意,宝车局登记在案即可。大约今日是蕴妃把皇后说动,所以连她一起来了。
内侍们挂帏子只是圈出块地,却不会连向湖这边都围裹上,所以赵拓出了颁庆门沿着城下的路向西走几步便可以看到对面花红柳绿的一片。
宫城有个别名叫万寿宫,也有人叫它龟背城,因为建在一处隆起的高地上,地势高过四周的缘故。赵拓居高临下,又有神器在手,所以笑嘻嘻地看得有趣。
刘太监虽不明就里,但瞧表情就知道皇帝偷窥得挺爽。看了好阵子,赵拓才挥挥手叫刘大伴陪自己过桥。
守在桥上的翼龙卫已经得到内宦的嘱咐,个个挺胸抬头目视前方,不行礼、不喊叫,免得惊动那边诸位娘娘们。
太祖皇帝以前朝的亳州团练使起兵,其身家、眼界、学问和气度不是一介贫苦和尚所能比的,故而本朝开放、宽容的风气某种程度上超过前宋。
但在制度管理上更追求严密和理性,这点从一丝不苟的羽坤卫官兵身上就能体现出来,虽然日日与宫内贵人相处,但这些军人身上没有丝毫娇惰之气。
就算看到皇帝仪仗经过仍然一丝不苟地守住自己的位置,不远处女子的说笑吟唱也不妨碍他们执行任务。
因此皇帝在妃嫔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走到了离他们几十步远的地方,这才有眼尖的女官发现,轻声告知蕴妃,蕴妃愣了下立即低声转告皇后。
张皇后于是起身迎上来,笑盈盈地下拜万福说:“臣妾恭迎圣驾,陛下万岁!”
“恭迎圣驾,陛下万岁!”
赵拓笑了,对这莺莺燕燕的一群挥挥手:“都免礼,平身!”然后上前拉着皇后的手说:
“朕听说你被一大伙子人拉走了,着急火燎地赶来英雄救美,不料原来是蕴妃作怪,被朕抓了现行。嘿,害朕白往坤明殿跑一趟,蕴妃,你得罚酒!”说得众人都笑了。
张皇后本来年纪就小、脸皮薄,皇帝一来当这么多人就拉她的手,又开玩笑说什么“英雄救美”的话,她脸腾就红了,忙借着为皇帝把盏斟酒脱出手来,小声嗔道:
“陛下今日在哪里得了彩头?却有兴致来拿臣妾打趣了。”
“嘿,晚上回去再和你细说。”皇帝说完便叫大家坐下,拿写好的诗来看。
皇后听他说“晚上”二字,便知道他今夜要宿在自己那里,愈发羞不可抑,好在大家忙着铺排、落座,没人注意到,她好歹算是遮掩过去。
都坐下以后蕴妃便先起来,端着酒杯儿告罪:“今日请皇后,未曾告知陛下,害您白跑,臣妾有罪,便在这里领旨罚酒,然后给陛下奏一曲《秋长在》何如?”
“好!”赵拓叫道:“若是奏得好,将功折罪,若是还能同时唱出来,朕便有赏赐!”
孙蕴妃本是诗书之家出身,这点事自然难不倒她,见皇帝今日高兴便说了句:“姐妹们可都见证了,陛下金口玉言应下的哦!”
随即便去廊下净手,取了牙板和琵琶弹奏着曲调,稍稍思索唱出词来。
刘太监才听了个头儿,忽然身后有个小宦者走到身边低低的声音道:“老爷,黄门刘侍郎又来了。”
“叫他候着。”刘太监有些光火,忽然觉得不对,回头一看那宦者,原来是梁芜。刘太监往旁边无人处走了几步,低声问:“他不是刚走么,又来做什么?”
“说是上饶的郡王爷派人送来的加急密折。”
刘太监觉得自己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他抬头看看远处站着的刘慰,又回头看看正听得兴致勃勃的皇帝叹口气:
“陛下真是不容易,片刻也不得闲。你让他稍候,我找空子和陛下说。”说完由于了下,摆摆手:“算了,还是我过去罢。”说完走过去和刘慰轻声交谈几句,接过那锦盒又走回来。
这时恰好蕴妃演奏完毕,赵拓鼓掌,蕴妃便问及赏赐。赵拓叫取纸笔来,然后看看这周围,在纸上写下:
金风万里满天香,何处人家有好黄。
不是洪都无好信,为君相与说秋阳。
众人看了都叫好,蕴妃看皇帝一眼笑道:“妾也有一首了,还赠陛下如何?”
“好啊!”赵拓大喜,大家一起看她沾满墨汁,在张新纸上写下:
秋水长天一望间,黄金千里共团栾。
无由一拜延君寿,万里长安路正山。
“哎呀真真是好诗,陛下与蕴妃娘娘的唱和实在令妾等开眼了。”旁边的贤宜妃笑着上来凑趣,说:“不如皇后娘娘也尝试一首,那可就是太好了!”
她这话说出来,大家都有些尴尬。谁都晓得皇后年纪小不擅长这个,方才就作画代诗了,结果现在贤宜妃又提出来,还是当着皇帝的面,可不是要将人家的军么?
赵拓便想出言帮她解围,不料张皇后倒先开口说:“既然如此,臣妾也试一试。不过若作得不好,大家可不要笑话。”谦逊之后便命人重新铺好纸张,思索片刻,提笔写道:
水边篱落见秋声,白露风吹已觉清。
此是梁园好秋月,家家门户挂梧桐。
“唔,好!媛儿(皇后的闺名,赵拓以此表示亲昵)写诗长进不小,甚好、甚好!”赵拓故意大声赞扬,蕴妃看出他用意,也极力夸赞。
赵拓便问方才皇后作的画在哪里?“陛下怎知妾曾作画?”皇后惊讶。赵拓也不答,取过画来看,见是水面上渔翁渔婆两个正合力拉网,那网里似有许多鱼儿相当吃力。
赵拓看了哈哈一笑道:“不意皇后画得如此有趣,待朕题诗一首,为你添彩如何?”皇后笑着首肯,赵拓便就手取了方才皇后那支笔,也不舔墨润笔,略思索一笔而就。却是:
网里鱼多有苦辛,只因逆水得潜身。
如今白发生何处,尽在渔家两笑人。
皇后看他一眼,“哧”地笑出声,众人也都笑了。大家欢愉,皇帝又命贤宜妃吹箫,靖宜妃和福嫔清唱一出《王粲登楼》。
见皇帝今日兴致高,贵妃索性请旨叫御厨就着昌庆宫膳坊做些膳食来,大家临水互娱吃过午膳再回各宫。赵拓准了。
刘太监看着皇帝在兴头上,可密折匣子还揣在自己怀里。咬了半天牙,最后趁换茶水的功夫走上前,微笑着说:“陛下,老奴斗胆。”
“嗯?什么事?”赵拓打节拍的手忽然停了下来。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绝对不让声色娱乐占第一位。
“有密折,上饶来的。”
一阵响动,皇帝打开了匣子取出奏折,见封皮上的字不由一嘁:“这家伙还是不好好练字!”说着打开来看。皇后和蕴妃都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不知道那上面写了些什么?
不料看到最后皇帝的脸色也没有太多变化。赵拓合上奏折,将它放回匣子里说:“知道了。”
刘太监回身向刘慰点了下头,然后将匣子递到内书房太监手里,说句:“记档。”就不再去管它。
内书房太监自会开票,然后一半夹在折子里,另一半连同匣子还给刘慰,刘慰再将匣子还给来人或驿站带回。
“蕴妃姐姐,三兄是否已经南下了?他可有信来?”皇帝忽然问。
“陛下,才接了他信儿呢,说是刚到安庆,正在找南下的船。”蕴妃赶紧回答。
“哦。”赵拓不再说什么。但是张皇后已经敏感地察觉他似乎不像刚才那么兴致勃勃了,一定和收到的那封密奏有关。
虽然如此,皇帝还是坚持和妃嫔们一起用过午膳,这才以回去小睡为名起驾,临走再次告诉皇后今晚将去坤明殿,还捏了捏她的小手。
往回走的路上,赵拓在车里一直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快到宫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将刘太监叫过来,说:“朕记得上次翼龙卫曾派人去余干拿陈仕安的家小,对吗?速派人去查,当时谁去的,命其来见朕。”
刘太监吃了一惊不知何意,但习惯性地应了声:“遵旨。”
卢瑞和赵宝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见驾的那天,当值时远远见过皇帝,可那和单独面对面是两回事。
翼龙卫有三百人负责诏狱的警戒以及捉拿要犯,就是民间所说的“缇骑”,不过这活儿容易得罪人,所以翼龙卫有规矩:轮流戍值,每班半年。
这哥俩回到京城交差完毕,十天后就轮换了,现在都在崇礼右门卫戍呢。忽然上司来了命令,让他们立即下岗,去甲、交出兵器后,跟着四名羽坤卫进宫。
两人莫名其妙地被送到内宫健德门外靶场(射箭练习的场地),在这里见到五个膀大腰圆的宦者接了他们,然后一直送到乾德殿门口。
在这里四名龙骧卫将他们的衣角都捏了一便,同时旁边有个面无表情的宦官喋喋不休地告诉两人礼节上该怎么做、又哪些禁忌。卢瑞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是要见驾了!
但是走到大殿门口,脑子立即一片空白,脚下发软,赵宝根甚至刚进殿就吓得趴在地上连连叩头,话都说不连牵了。“臣、臣、臣……。”
卢瑞赶紧过去踢了他一脚:“起来,没到呢!”
“啊?”赵宝根这才发现这里只是门口,两个宦者立在门边正怪异地打量自己,他赶紧尴尬地起身,跟着领路的宦者往里面继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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