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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这声音太温柔,看着对面人,洛婉清有一阵恍惚。

  她和他分别的时间不算长。

  从她入狱以来,她每天都会在墙壁上刻下一横,今晨她刚数过,已经六十一道。

  六十一天,也不过就是两个月,但现下她见着他,观摩着他的眉眼,她却惊讶发现,她好像已经隔了大半辈子没见过他。

  他的面容在她记忆中都有模糊了,直到此刻看见,才一点一点对应在那几乎快要消失的轮廓上,将她的记忆骤然唤醒。

  她这才想起来,这是江少言。

  “坐吧。”

  江少言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茶水。

  洛婉清听得提醒,这才收回思绪,握着匕首,故作镇定坐到江少言对面。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上一世无数信息和这一世的情绪[jiao]织在一起,让她整个人陷入一种极端的混乱中。

  她低头没有说话,江少言垂眸看着舒展开的茶叶,轻声道:“方才张伯同我说,今[ri]小姐与以往大不一样,现下见到,竟当真如是,小姐在这里受苦了。”

  说着,江少言抬眼询问,神[se]平静:“不知小姐见我,是想说什么?”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听着这话,洛婉清抬眼看他。

  他静静看着她,琥珀[se]的眼里仿佛是笼了什么,让人看不真切。但她确定,他很平静,没有任何追问她的意愿,甚至连这个问题,他或许都不在乎答案。

  这是相爱的人吗?

  以前他见着她,别说像如今这样狼狈消瘦,哪怕只是磕碰,他都会着急担忧,哪里会这么镇定,不疼不[yang]说一句“受苦了”?

  她细致观察着他所有变化,江少言等了一会儿,终于才提醒她:“小姐?”

  “你为什么不着急?”

  洛婉清脱[kou]而出,江少言动作一顿。

  洛婉清盯着他,语速极快,不断质问:“你为什么在这里却不见我?你说我受苦了,你为什么不难过?不担心?不想着为我做点什么?”

  “小姐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江少言似是明白过来,他抬眼看她,目光无悲无喜,平淡解释:“少言无能,不敢面见小姐,洛家的案子……”

  “别骗我了!”

  洛婉清厉喝出声。

  她整个人颤抖起来,那十年——那家破人亡、颠沛流离、苦等着他死讯那十年迅速占领了她的脑海,她死死盯着面前人,牙关打颤:“你不是不能救我洛家,你是不想救,对不对,三殿下?”

  听见“三殿下”这个称呼,江少言动作一顿,他似是克制住什么情绪,抬眼盯着洛婉清,语气微冷:“谁告诉你的?”

  他没有否认。

  最后一点侥幸破灭,洛婉清竟是不敢说话了。

  她突然意识到,其实江少言是不是骗她,乃至江少言这个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都不重要了,现下最重要的是,将她家里人救出来。

  如果那个梦是真的,那她绝对不能让她家里人再走向流放岭南、死在流放路上的命运!

  而现下最可能改变这件事的人,竟就是江少言。

  他之所以要陷害洛家,无非是因为圣上赐婚,他想攀附郑氏,担心她情根深种,想借着圣旨闹事,又或者是不想背上忘恩负义之名,损了他的“清誉”。

  那只要解决这件事,或许洛家的案子,就有回转的机会。

  他能把洛家送进来,就能把洛家捞出去,只是一介商贾,生死也不过只是他一念之间。

  所以她不能和他翻脸,此刻她再恨,再怨,再想杀他,都不能和他翻脸。

  意识到这一点,哪怕她已经满是拔刀的冲动,却还是稳住心神。

  她克制着情绪,[bi]着自己抬手拿了面前茶盏,轻抿了一[kou],借着这档[kou]脑子飞速运转,将梦里所有还记得的消息都过了一遍。

  等她捋清思路,整理了措辞,她才放下茶盏,故作冷静道:“谁告诉我的不重要,总归我已经知道了你和郑璧月的事,我也知道陛下想要赐婚你我,所以你才这么忙着向洛家下手。其实不必如此,”她抬眼,“这件事有更好的解决方案。”

  “更好的解决方案?”江少言重复了一遍,似是明白什么,了然询问,“小姐是想怎么做?”

  “我来退婚。”

  洛婉清脑子将梦里的信息拆解分析,平静道:“如今监察司在这里,你和郑平生陷害我爹,你以为就没人知道吗?做事总归会露出马脚,你求的不过是干干净净攀上郑氏,你放心,我自知齐大非偶,只要你将我家人放出去,我立刻寻个人嫁了,绝不会多做纠缠。”

  “寻个人嫁了?”

  江少言听着,不置可否,低头抿了[kou]茶,淡道:“有我这个皇子在身前你不要,临到头随意寻个人嫁了,陛下不会信。”

  “那我就说我心有所属,”洛婉清立刻出声,“我和你就是父母之命,我根本不喜欢你,我早就有喜欢的人了,如今得知你身份,我不愿拆散佳偶,这个理由不够吗?”

  “喜欢的人?”

  江少言动作一顿,他抬起眼眸,琥珀[se]的眼中带了薄凉的杀意:“小姐有喜欢的人了?”

  看见那眼神,洛婉清心上一惊。

  一瞬间,她脑海中突然就浮现出了梦里那一句话——边境长路漫漫,还望小姐守贞。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抬眼,愣愣看着江少言,没有再将话接下去。

  江少言却明显比她更有说下去的[yu]望,探究道:“是给你递消息那个人?还是借着求医的名义天天装病那个书生?又或是每天在医馆门[kou]卖糕点那个贩货郎?”

  江少言细数着她完全已经忘记的人,观察着她的情绪,似乎是打算从她的情绪中自行推断出答案。

  看着他的样子,洛婉清想起他平[ri]做事的风格。

  他很少让人接近她。

  他来到洛家后不久,就因为是她所救、且身手了得,成为了她的贴身侍卫。

  一直以来,她所经过的物品,她所见过的人,几乎都是他亲自递过来,亲自筛选,哪怕他不在身边,他都会让丫鬟事无巨细禀报。

  最初的时候,她有过埋怨,江少言就一板一眼告诉她:“属下是为小姐安全着想。”

  那时候她极不高兴,直到身边友人劝她,这里哪里是为她安全着想,这分明是吃醋喜欢。

  她听这话,面上不显,心里却舒坦了许多。

  后来门[kou]那家[ri][ri]卖桂花糕的卖货郎送她糕点,江少言直接退了回去,她也没斥责,只摇着扇子道:“少言哥哥,我听说人喜欢一个人,就不想让人靠近他,连一[kou]吃的,一[kou]喝的,都不愿经了别人的手,这是真的吗?”

  她说这话,旁边少年面[se]不动,却是瞬间红了耳根。

  洛婉清瞧着,心里有些得意,转身道:“要不还是回去把那桂花糕接了吧,一番心意。”

  “小姐,”一听这话,江少言连忙握住她的手臂,洛婉清回眸瞧他,就见少年故作镇定道,“是真的。”

  洛婉清半张脸藏在团扇后,歪了歪头,笑道:“什么是真的?”

  江少言目光不敢看他,侧脸着道:“有些人喜欢一个人,一[kou]桂花糕都不行。”

  一听这话,洛婉清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样好听的话,谁不喜欢呢?

  所以后来她也随他。

  过去她一直觉得,这是因为江少言爱她,可现在她却慢慢反应过来。

  这是爱吗?

  如果爱她,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到这一步,无动于衷吗?

  在他心里,她或许不过是他的私人物件,所以要严加看管,以他的意志来生活。

  “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要我活?”

  洛婉清想着那些细节,喃喃出声,江少言想了想,轻声道:“小姐莫问了,就这样吧。”

  “不,”洛婉清赶紧收回自己有些强硬的语气,她带着乞求看着对面人,急道,“少言哥哥,我们还有谈的余地。你到底是怎么想,你可以同我说,我们肯定还有更好的办法,你不可能做得干干净净的,何必给自己留下这么大的风险,[ri]后万一有人针对你,拿洛家当刀怎么办?”

  “小姐。”江少言听着,抬起眼眸,他想了想,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垂眸看她。

  面前女子急急仰头,露出她清丽绝美的五官。

  她生这样美丽,美到这么噙着眼泪抬头那一瞬,就差点动摇他的心智。

  他神[se]微凛,凝视着她的眼睛,郑重道:“我与小姐,已无回头可言。”

  “怎么会呢?”洛婉清强撑着笑容,她捏着扶手,克制住杀了这个人冲动,不想放过任何商谈的机会,“如今判决未定,你我……”

  “你爹死了。”江少言打断她,洛婉清僵住,江少言目光轻颤,但很快止住,他似是想要彻底打破什么,平静描述,“就在昨夜,我给他的陶片,他用陶片刺进这里——”

  江少言说着,抬手摸上她脖颈一侧,然后用指尖指甲缓缓划向另一边:“然后一点一点割过去,好多血涌出来,他疼了,就……”

  “别说了!”

  洛婉清嘶吼出声,她死死捏着匕首,喘息着抬头看他。

  她知道她爹死在牢里。

  在梦里,她和她家人流放第一天,就听说了这个消息。

  只是她不知道,他是自尽在昨夜,更不知道,自尽的那块陶片,是江少言给的。

  她一直以为他是因为严刑[bi]供,又或是监狱苦寒病逝。

  她从来没想过是因为江少言。

  她爹被他杀了。

  他不可能好好留下他们,斩[cao]除根,这是江少言的做事风格。

  他们没有任何和谈的可能[xing],而他也根本不想要这种可能[xing]。

  “为什么?!”

  意识到强颜欢笑根本换不来什么,她当即放弃,一把抓住江少言的衣领,将他拽到身前,疯狂追问:“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我爹待你不好吗?我对你有愧吗?我洛家欠你什么,你要做到这种程度?!”

  江少言没说话,他们贴得很近,呼吸缠绕在一起,江少言盯着她,好像是要把她的模样一点点雕刻下来。

  他似乎有很多想说,但却都死死压住。

  好久,他只笑了笑。

  “我记得,小姐曾说过,少言是小姐心中最重要的人。”

  他语气很温柔,洛婉清不可思议瞪大了眼。

  江少言抬起手,轻轻握住她撕扯着他衣衫的手掌,他力气不大,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的手一点一点从他衣衫上拉下来,他注视着她,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说给自己:“我所求不多,爱也好,恨也罢,我只想当小姐心里最重要那个人,岭南路很长,”她的手被他拉扯下自己衣衫,握在手里,他语气中终于有了几许[bo]澜,“小姐一定要记得我。”

  “无论爱恨,”他看着她的眼睛,叮嘱她,“都好好记得我,等着我。”

  说完,江少言放开她,他直起身,似乎有些克制不住,转身[yu]走。

  洛婉清坐在原地,她满脑子都是他方才的话语。

  等着他。

  在岭南[ri][ri]夜夜,她苦等了十年,无论是他的死讯还是他的人,梦里那个洛婉清,一生都在等着他。

  如今他还要她等他?

  做梦!

  做梦!!

  愤怒和怨恨冲垮了她的理智,她听着江少言转身,听见他唤人,就在他提步刹那,她猛地拔出匕首,朝着江少言就扑了过去!

  江少言下意识想回头,她察觉他的动作,干脆却张开双手,假作拥抱,从身后一把抱住他。

  江少言动作一顿,也就是这片刻迟疑,刀刃就干脆利落没入他腹中。

  洛婉清下意识想拔刀再刺,江少言立刻反应,急急按住。

  血流入两人指缝之间,江少言背对着她,气息乱了一瞬,随即又有些宽慰,语气中带了笑,沙哑道:  “这好似小姐第一次主动抱我。”

  “放开!”

  洛婉清用尽全力挣扎,想将刀刃再拔出来,然而江少言纹丝未动,他垂眸看向两人染血[jiao]握的手,他们一起握着那把匕首,深深扎在他的腹间。

  “这是我师父送我的匕首,我第一次杀人,就是用它。”江少言语气没有半点起伏,他握着她的手,将匕首一点一点拔出来,喘息着叮嘱,“你拿着,记住杀人的感觉。[ri]后,谁若碰你,就这么杀了他。”

  说着,匕首彻底拔出来,江少言握着她的手腕干脆利落将她往地上一甩,捂住伤[kou]退了一步,抵在小桌上。

  她重重撞砸在地面,听他低唤:“惊蛰。”

  音落,一个少年随着声音像猎豹一样破门而入,将正翻爬起来的她一把按回地面。

  “放开我!”洛婉清和那少年撕打,那少年手似逾千斤,一动不动。

  洛婉清被他按着脑袋压在地上,只能不断咒骂宣泄着情绪:“江少言,你不得好死,你千刀万剐,我早晚要杀了你!杀了你!”

  听着她的话,江少言没有理会,他就站在不远处,捂着伤[kou],简单上药包扎,随后由侍从伺候着起身,从容披上狐裘披风,一面穿衣,一面吩咐:“把这把匕首给她留着,谁也不准碰。好好照顾她,别让人死了。”

  “小姐,”他穿好披风,转过身,站定在她身前。

  牢狱里的灯火成了他的背景[se],他像是这地狱的主宰,像是不可攀登的高峰,高耸在她眼前。

  她仰视着这个仿佛无法打败的恶魔,看着他目光被灯火照耀,听见他告别:“我们下辈子见。”

  说着,他转过身去。

  房门打开,他咳嗽着道谢,周边人声鼎沸,都围绕着他。

  他们咒骂着她不知好歹,吹捧着他宽和仁善。

  说着要将她流放远点,让她吃尽苦头,一生永不相见。

  她不能让他这么走。

  她要杀了他!

  江少言!

  江少言!!

  她趴在地上,看着那个远走的身影,猛地爆发,竟从狱卒手中挣脱开去,拿着匕首朝着江少言就是一刀。

  “按住她!”察觉她的动作,一声大喝从周边传来,她感觉有人冲过来,将她猛地扑倒在地。

  她不在乎,她在地上,爬行着想往前。

  “快!踩住她的手!”

  许许多多人冲过来,她动弹不得。

  “江少言……”

  她身若泰山压顶,见他不停步,大喝:“你不是问那个人是谁吗!”

  听到这话,走在前方青年一顿。

  “是谢恒!”

  洛婉清笑起来,她感觉自己是疯了,大笑着攀咬:“那个告诉我消息的、我喜欢的,就是谢恒。当年我在东都就喜欢他,如今我还是喜欢他,你不过是我将就而已!你等着,你就在东都好好等着我,等我回来,拿你的人头,祭我的喜酒!”

  这话出来,所有人安静下来,大家都明显感觉到,这个一贯温和的青年气质骤凛。

  “别说胡话,好好留在岭南。”

  他说着,在洛婉清的大笑中侧首。

  昏暗灯火勾勒出他略显冷峻的线条,与他平[ri]一贯温润的气质截然不同。

  “若你敢来,”  他神[se]微凛,带了上位者独有的高高在上,语气郑重,“我必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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