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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体恤弱小


轻影扭身看向杨砚书,冷白月光在她衣摆上映出一道明暗交织的斜影。

  她面色平静,道:“杨大人希望我怎么想?当年程楚两家也曾交好,说起来,我与程岁安还有过婚约呢,可程家飞黄腾达之后却日渐与楚家疏远,我对他们的了解也甚少。或许他们通敌是另有隐情吧,但战败是事实,北境百姓流离失所也是事实。我那些年远在云雾仙山,其中细枝末节也不得知,或许言语有失偏颇,杨大人听了也莫放在心上。”

  轻影的眼底漠然得像是毫无波澜的湖水,身子在冬夜里一片凛然。

  杨砚书伫立身侧,被这股凌寒冻得险些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知该不该听信轻影的说辞。

  轻影便是程岁乐的想法一遍遍在他脑中浮现,他每当为再度遇到那个小女孩而欣喜时,轻影又会在言行中给他当头一棒。

  他苦苦追寻的那人,恐在这十年间发生了太多不可言说之事,或许她是程岁乐,但她更是楚轻影。

  轻影见杨砚书不再说话,悬着的心终于落了落。

  杨砚书是心细之人,轻影并无把握他会信了自己的话,但至少,他这会儿应是不会再刨根问底了。

  轻影继续查看起屋子来,耳边窸窣声响起,她翻找良久,除了一些生活物件,几乎没有任何异样。

  她视线落在床榻上,正欲将床褥也抖落开,昨夜那只狸猫竟从门里钻了进来,很是黏人地在她脚边盘桓。

  轻影蹲身摸了它一把,想着一会儿将它带到新住处去,一扭头,眼角的余光中,忽儿有一道黄色光芒晃了一下。

  轻影动作一顿,躬身朝床底探了一眼,昏暗中,一个铜盆正藏在角落中,不细看极难发现。

  她用一根木棍将铜盆扒拉出来,震动下,盆里飘出一些飞灰,呛得她咳嗽了几声。

  她折身取来一盏油灯,俯身将盆照亮,旋即发现了一封还未烧尽的信,信纸被烧去大半,留下泛着焦黄的一角。

  轻影将信捏在指缝中,翻来覆去地看,也只能瞧见隐隐约约的“周郎便”三字。

  她思忖片刻,忽儿拎着剑起身下了楼:“今日多谢杨大人了。”她说着,一把捞起脚边的狸猫,一人一猫遁入了夜色之中。

  —

  另一头,徐家宅院。

  徐家老爷子在听闻徐昶入狱后,一口气没顺过来,梗着脖子便倒了地,吓得满院仆从一阵手忙脚乱。

  李南絮到达徐宅时,正巧瞧见一郎中拎着药箱进府,郎中应是被人从被窝里架来的,外裳的扣子尚未来得及扣拢,脚下的鞋一只灰、一只黑,活像个老顽童。

  看门的小厮不认得李南絮,夜黑风高的也未看清他的长相,见他亦步亦趋跟在郎中身后,还以为他是那郎中的学徒,催促着让他赶紧进了院,随即“嘎吱”一声合上了大门。

  放眼望去,夜色下的徐宅黑森森一片,风一吹,墙边竹林和湖边水榭便一阵嗡鸣,廊下灯笼似鬼火轻颤,饶是李南絮不相信鬼神之说,却也觉得这栋宅子过于阴森。

  他跟着郎中朝人多的地方寻去,不出意外,来到了徐老的寝房外。

  徐家两个孙女正守在徐老榻前抽泣,声音哽咽:“爷爷,您可千万要好起来,哥哥出了事,您不能有事了,徐家需要您,我们也需要您。”

  徐老将两个孙女的手攥在掌心,语重心长道:“人固有一死,爷爷已经活得够久了,以后没有长辈的庇护,你们要学着坚强,咱们徐家人从不会被困难打倒,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不要轻易落泪。”

  然而,温存的时光只维系片刻,一双大手很快将两个女娃扒拉到了一旁,旋即那只手的主人伏到了徐老眼前,阴沉着脸道:“爹,时至今日,您还不肯将家业交给我吗?”

  说话的是徐老的二儿子,徐昶和两个女娃的二叔,他显然不是第一次向徐老谈及这个话题,徐老应也不止一次拒绝过他的提议。

  可如今局势不同了,杀人偿命,徐昶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徐老再怎么维护自己大孙子,也不得不面临抉择。

  徐老喘着粗气,悲怆地看着满屋老少。

  房中静默了许久,久到郎中挤到榻前给徐老把完脉,又打着哈欠退到了一侧,面色木然地开起了药方。

  徐槐见徐老不说话,再度开口:“您一直偏心大房,家中大小事务都交给了徐昶,不错,他的确能干,可如今他都因杀人被关在州府大牢了,难道您还要将这偌大的家业交给这两个丫头片子不成?她们迟早是别家的人。”

  徐老被徐槐一激,剧烈地咳嗽起来,睁着赤红的眼指着徐槐道:“你,你,大逆不道,你是不是就等着这一天?”

  两个孙女也吓得脸色煞白,抓着徐槐的衣袖劝道:“二叔,您不要这样,家业我们不需要,但您不要再逼迫爷爷,惹他难受了。”

  徐槐漠然地看了两个女娃一眼,一把甩开她们,继续道:“只要您点头,将徐家的店铺全部归于我名下,我可以留下这两个丫头,来日送她们风风光光出嫁。”

  这已经不是商量了,是赤裸裸的威胁。

  孙女年幼,尚无安身立命的本事,哪怕承袭家业恐怕也会被霸占,若是徐槐良心尚存,信守承诺,两个女娃或有一线生机。

  徐老含泪,无措间,忽而一杯盏“啪”的一声落地,瓷渣混着凉透的茶水在徐槐脚下溅开。

  众人心下一惊,皆往外间摔杯那人望来。

  一长身玉立的公子出现在那微弱的烛火旁,他未发一言,面色沉静,但通身的矜贵之姿世间少有。

  “此人是谁?”徐槐眯着眼打量起李南絮来。

  小厮揉了揉眼:“他不是杜郎中带来的吗?”

  杜郎中的瞌睡终于被吓醒,撩起沉重的眼皮细细瞅了一眼李南絮:“此人我不认识。”

  “何处来的宵小,赶出去。”徐槐大手一挥。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一声大呼:“大胆!”

  还未等李南絮说什么,柳叙言已经带人赶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冲到李南絮身前,拱手道:“景王殿下。”

  “景王?”

  满堂大惊,皆跪地参拜。

  “草民惶恐,不知景王殿下造访,唐突之处还望殿下恕罪。”徐槐全身都在颤抖,整张脸面如土色。

  他确实唐突,大半夜人事不干,在这欺负弱小,还让李南絮撞个正着。

  李南絮冷冷瞥了徐槐一眼,任凭他跪着。

  他未对徐家人说什么,只对柳叙言道:“我大周朝可有哪条律法提过,只允许男子继承家业?”

  柳叙言被问得一头雾水,琢磨许久才答道:“并无,只是民间有这样的传统罢了。”

  李南絮又问:“若是父母早亡,孩童可有继承之权?”

  柳叙言再度道:“自然有。”

  李南絮:“既如此,柳大人便做个见证,徐老想将家业交给两位孙女儿,但她们年幼,求财容易守财难,柳大人身为父母官,日后可得多派人盯着些。”

  “是。”

  说罢,李南絮大步流星的行到了院中,身侧树影重重,在青石板上斜出道道斑驳的光影。

  身后,那郎中也收拾完药箱准备离府,却被李南絮叫住了:“杜郎中稍等。”

  杜郎中猛的顿住脚,一脸狐疑地朝李南絮看来,倒是不惧,随性问道:“景王殿下有事吩咐草民?”

  李南絮道:“杜郎中今日似乎没有言明徐老的病情。”

  杜郎中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虽看着上了年纪,但精神矍铄,笑道:“草民每隔几日便会被架来徐宅,徐老的心疾都是老毛病了,草民把把脉便可知凶险程度,将往日的药方调整一番即可。”

  李南絮眉眼微动:“心疾?”

  杜郎中道:“不错,徐老的心疾好些年头了,恐怕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他们徐家的男丁都有这个毛病,徐老的大儿子便是因心疾猝然离世的。只不过徐老的身体底子好,加之平日受刺激少,生活悠闲,便活到了六十出头,但眼下看来,也是时日无多了。”

  李南絮:“那徐昶也是此病?”

  杜郎中是个有眼力见的人,今日见这位景王愿意出手护住幼小,直觉他应是心存良善之人,对他的问题也是知无不言:“不瞒景王殿下,徐昶的病比徐老还要严重许多,徐昶曾在冬日里落水受过冻,身体寒得很,全然是靠珍贵的草药保着这条命,但是药三分毒,他的五脏六腑因常年服药都在渐渐衰退,今年年中草民替他把脉之时,已经是一副油尽灯枯之相,能撑到今冬,已是奇迹。”

  李南絮听完,在昏色下沉吟了许久。

  直至杜郎中走远,又有微风拂面,他撩起眼皮,仿佛想通了些什么,快步朝州府大狱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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